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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9章 春秋玄纁(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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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身披劄甲、麵色黝黑冷峻的中年將領緩緩從堞牆後踱了出來。盔下的雙眼如同兩顆冰冷的灰色石子,毫無溫度地掃過城下狼狽不堪的幾人,最終定格在那枚沾滿泥汙和雪屑的殘破玉璋上。

黑臉將領那刻板無波的嘴角無聲咧開了極微弱的弧度,是赤裸裸的輕蔑。他緩緩抬起右手,豎起四根裹著硬皮甲的手指,每一個指節都清晰展示在城下譚國幾人驚恐的仰視中。

“四日前,”將領的聲音不高卻帶著穿透寒風的冷酷力道,如同鞭子抽打,“我國君與齊國新君簽下盟誓——‘守土安民,相望相助’。”他每一個字都拖長,像是鈍刀在骨頭上磨。“齊國,是盟邦。”他頓了頓,語氣陡然淩厲,如同寒冰炸裂,“爾等亂臣賊子,逃亡喪家之犬,也敢妄稱君使?汙我盟邦之名?!”

將領陡然收回豎起的四指,猛地向下一切,那動作快如閃電:“還不滾開!”

隨即,他不再看城下一眼,迅速側轉身形,對旁邊嚴陣以待的士卒冷酷地吩咐道:“閉門!啟牒!”聲音斬釘截鐵。

那最後三個字如同冰冷的鎬頭,狠狠鑿在城下譚君那顆最後一絲微弱希望的心房上!他眼中的光亮瞬間熄滅,被一片死灰取代,身體晃了一下。同時,“轟!”那兩扇鑲嵌著巨大青銅門釘的莒都門扇如同冷酷無情的裁決,在他眼前轟然閉合!伴隨著沉重複雜的門閂下落聲和絞盤轉動聲,如同一座巨大的墳墓在風雪飄搖的荒野上封死了最後的出口!

緊接著,城堞最高處,一麵醒目的朱漆禁牒被兩名士卒用長杆高高舉起,重重掛在了垛口最顯眼的位置!牒上四個黑色大字在蕭疏風雪中猙獰刺眼——“禁絕通譚!”

譚君腳下像被抽去了最後一塊骨頭,整個人如同斷了線的提線人偶,向後猛地一蹌,“噗通”一聲,軟軟地癱坐在冰冷刺骨、凍結如鐵的地麵上。那枚斷裂的、被強行焊好的殘破玉璋早已從他無力的手中滑落,“啪嗒”一聲跌入冰冷的泥雪中,濺起一點微不足道的汙跡。那張年輕的麵孔因極度的絕望和屈辱而劇烈扭曲,眼睛直直瞪著那塊高懸於寒冷風雪中、仿佛燃燒著詛咒之火的禁牒。寒風穿過他破敗的衣襟、灌入他已經凍傷潰破的血肉裡,他卻早已感覺不到那切膚的寒意。胸腔裡,一種比這冬日更冰冷徹骨的窒息感,如同凝固的黑血,瞬間淹沒了他所有知覺和僅存的思維。他最後看到的景象,是莒都城樓上那雙冰冷的眼睛,如同蒼天的意誌,冰冷又無情地俯瞰著腳下的螻蟻。

北風刮過凍結的土地,發出嗚咽的聲響,莒都城牆冰冷高大的輪廓在風雪中模糊起來。譚君眼裡的光亮徹底熄滅,身體像一攤被抽空了內臟的破皮囊,向著泥雪緩緩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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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前六百八十三年,春二月的陽光已經悄然拂去了寒冬僵滯的痕跡,臨淄城內,暖意絲絲透出,帶著泥土蘇醒特有的潮濕青澀香氣。然而真正點燃這座大都邑的,是來自王畿洛邑那使節車隊的喧囂華貴旌旗。天子使節的車輪碾過被清水反複潑灑潔淨的路麵,載著重若泰山的賜婚玄纁束帛緩緩駛入這座蒸騰著野心的城邑最深處。

齊國宮殿深處,一派與幾個月前那場滅國風雷截然相反的繁盛景象在緊鑼密鼓地上演。丹砂熬製的濃烈朱紅色被刷上宮牆高台每一塊壘土表麵,色彩鮮豔奪目,透出熾熱到幾乎滴落的生機。新劈開的柏木帶著濃鬱的鬆脂香堆積如山,那些最健壯的匠人們喊著粗獷嘹亮的號子,手持青銅斧鑿,在陽光下揮汗如雨。他們要趕在吉期前為未來的女主人搭建一座足以匹配她高貴身份的觀台——層疊而上如登天衢,視野開闊足以遠眺稷門外的廣闊平原。粗壯的橫梁卯合著立柱,叮當作響的鑿鋸聲中,龐大的台基雛形正一天天倔強而堅定地拔地而起。

齊桓公薑小白身著一身莊重無比的玄端,腰束玉帶,肩披赤色華美的氅服,站在忙碌喧囂的工地上方一片臨時搭建的高處平台邊緣。仲春時節特有的和煦微風帶著遠處田野青苗的鮮活氣息拂過麵頰,稍稍驅散了他眉宇間殘存的、屬於戰場殺伐的冷硬線條。他目光所及之處,那些在匠人粗糙大手下一寸寸頑強升起的新台基輪廓,如同他心中那個日漸清晰的圖景——齊國的崛起,他薑小白霸業的肇始,都將借由這樁聯姻,擁有令人無法指摘的堂皇名分。

但管仲那帶著謹慎卻不容忽視的提醒卻如同微冷的春雨,悄然滲入這片溫暖的喧鬨:“主公,魯地那邊,似乎風言漸起。言我滅譚是為泄私憤,悖逆禮製王道……”

薑小白嘴角習慣性地一扯,那是屬於征服者的倨傲弧度。“私憤?”他嗤笑出聲,深色的眸子掃過身旁這位心腹重臣。這聲音不高,卻含著一種熔煉過鐵的硬氣,“亂世裡活命的刀子,能斬開路的就不是私憤!孤是殺給天下人看!讓那些還醉死在壇壇罐罐裡的人醒醒腦子!讓他們知道,再大的宗室淵源、再深的故交情分,在冒犯了齊人尊嚴之後該付出什麼代價!”他的手臂微微揚起,指向遠處宮牆之外那片尚留著殘雪的、曾被鮮血浸透過的北地,動作之間帶著揮斥方遒的決然。

管仲那雙總是沉靜如古井的眼睛深處,極快地掠過一絲隱憂,如同平靜水麵下暗流的警示,但終究歸於沉默,未曾宣之於口。他隻是微微頷首,目光重新落回那群正齊心協力抬起一根粗大沉重巨木、喊著低沉號子的健壯匠役身上。

三月戊午,天清氣朗。清晨的臨淄城尚未完全醒來,深巷中的炊煙與喧囂都被另一種更宏大、更迫切的情緒壓製。齊人公宮那寬闊的中樞禦道兩旁,早已有身著簇新皂衣的齊宮寺人肅立成兩排人牆。他們麵朝中央道路,雙臂恭敬垂落,屏息凝神。

吉時將至,晨光如金色液體流淌過禦道中央鋪陳的精美錦席時,遠處終於傳來了節奏奇異的清冽鈴聲,帶著莊嚴的穿透力,穿透了清晨微涼的空氣。一輛巨大的駟車在禦道上碾過。車輛通體髹以沉厚的黑漆,莊重肅穆,車輪卻鑲嵌著一圈異常亮眼的金箔裝飾。車頂四周的鑾鈴隨車輛前行發出清越的叮咚聲,正是方才那穿透力極強的鈴響來源。

車前由四匹精心挑選、毛色純白不雜一絲他色的高頭駿馬牽引。挽具裝飾著鮮豔的朱紅色纓絡,隨著駿馬的步伐微微顫動。馭手更是神色肅穆,一絲不苟地駕馭著車輛緩緩行進。這輛車前無任何武裝護衛的儀仗,隻有數十名麵容姣好的年輕女侍,手執各色代表周王室威儀的羽葆緊隨車輛兩側而行。

駟車上端坐著共姬。日光穿透車輿的華蓋,在她身側投下朦朧的光暈。她身著一件濃烈純粹、幾乎不含一絲雜質的玄色深衣,邊緣卻是用繁複精美的金線勾勒出層層疊疊的鳳鳥與螭龍紋樣。肩披一層近乎透明的朱紅薄紗大巾,使得那濃墨重彩的玄衣之上仿佛燃燒著一層淡淡的緋雲。腰間束著五色絲絛的寬帶,絲絛間綴有精致的組佩小玉璜,隨著車行的輕微晃動而無聲輕叩,發出極細微卻清脆的聲響。

她微微抬起下頜,視線仿佛越過了眼前躬身屏息的人群,越過那些色彩濃烈的宮牆丹雘,筆直地望向更深遠宏大的未來。沒有笑容,臉上也看不出新嫁娘常見的羞澀喜悅,隻有一種如玉石般瑩潤卻冰涼凝固的端嚴。這份超然的靜默與玄色服飾帶來的沉重感,瞬間壓倒了周圍所有人呼吸的聲音,那莊嚴的氣勢幾乎凝滯了空氣,使人不由自主地彎下腰去。

駟車駛過,在鋪著朱紅地衣的丹墀前終於緩緩停下。共姬扶著車前侍婢的手臂,身姿輕盈如一片無塵的流雲,步履沉穩地下了車。

齊桓公已立於階前相迎。身後左右站著管仲與一眾齊國重臣、近支宗室。薑小白身著同樣莊重的玄端纁裳,但相比於共姬那身沉凝如玉的氣質,他更像一柄暫時收斂鋒芒的利劍,陽光落在他臉上,顯出棱角分明的輪廓和一絲難掩的銳氣。他看著那玄衣朱巾的身影緩緩拾級而上,近了更近了,那張清冷無波的臉龐也逐漸清晰。共姬在他麵前站定,依照禮製深深下拜,烏發間一支鑲著巨大明珠的赤金笄折射著刺目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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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姓共氏女,奉天子之命,以奉宗廟器服之事,敢告尊君。”她的聲音如同玉磬輕敲,字字清晰卻帶著冰雪的質地,不帶一絲熱度,隻是陳述一個既成的、不容更改的事實。那份疏離與莊重恰到好處,如同在薑小白那奔騰激蕩、剛強堅毅的心湖上,瞬間按下一塊冰冷沉重的玉石——這並非是魯國或其他諸侯國送來的尋常禮物,這位擁有周天子血統的姬姓王女本身就代表著某種超越尋常聯姻的力量。

那場彙聚了諸侯使者、齊宮上下數千人目光的盛大昏禮如同一場宏大而逼真的夢境在鼎沸人聲中鋪開。青銅牢鼎和盛滿犧牲血液的羞鼎在搖曳的燈燭光下幽幽泛著寒光。沉濁的鼓點與清冷的鐘磬金石之聲交織纏繞。繚繞的香煙被巨大的火焰燎烤著,彌漫成一片朦朧的光影邊界。所有人都在笑,在祝禱,聲浪幾乎要掀翻大殿的藻井。

齊桓公一身繁複隆重的玄端禮服,在喧天的嘈雜背景中穿行。他麵容被特意修飾得莊重而帶著得體的威儀,隻是偶然瞥向禦座之側時,那雙銳利深邃的眸子會極快地掠過一絲冷光。

他的目光最終落在那道玄衣朱巾的身影上。共姬正端坐於重重華蓋儀仗拱衛的新婦之位。火光跳躍中,她如同一尊被供奉在神壇上的玉像。那份凝固的端嚴、那種隔絕一切的清冷氣息,與周圍的喧囂、燃燒的火焰乃至他剛剛經曆過的殺伐形成一種奇詭的互斥。當周圍震耳欲聾的聲浪衝卷著無意義的喧囂湧來時,她微微垂下了眼簾,視線緩緩掃過宮殿中央巨大的支撐立柱,又看向殿壁懸掛的精美羽儀。

然後,她的目光似乎穿透了這一切表象的富麗輝煌,最終定格在宮室最深處那片未被燈火完全照亮、尚處於構築中的新台基的龐大陰影之上。她的眉梢難以察覺地微微蹙起,形成一個極其微小的弧度。這細微的表情變化一閃即逝,快得如同燭火在風中輕微的搖曳,卻像一根冰冷的針,精準地刺入薑小白因權勢攀升而日漸堅固的驕傲裡!一種從未有過的不自在感像一道寒氣掠過他的脊椎——在這座由齊人的刀兵與力量構建起的嶄新霸業基石下,似乎還有什麼他尚未完全掌控的東西正在悄然滋生。

喧囂的昏禮、莊重的祭儀,如同兩軸鋪天蓋地的巨幕畫卷,終於在無儘的人聲鼎沸、鼎禮犧牲間沉重合攏。宮燈的焰舌依舊不知疲倦地跳躍著,光線被拉扯得忽明忽暗。齊桓公薑小白步出被莊重而悶熱氣氛籠罩的正寢大殿。春日深夜的風拂過臉頰,帶著一股新開墾土地特有的鮮活泥腥氣,灌入他的肺腑,讓他因整日禮製威壓而略顯僵硬的脊背稍稍鬆弛了些許。宮牆角落幾叢野生的春草早已無聲蔓生,在黑暗中倔強地探出稚嫩的芽尖。他的目光掠過那在朦朧月下努力向上伸展的微弱生命,又緩緩投向遠處已接近完工、被巨大腳手架籠罩如同蟄伏巨獸的台基輪廓。

夜風卷起他的衣袖下擺,仿佛要推開白日強加的沉重束縛。但當他腳步剛剛踏上通往寢殿方向一條新鋪就的碎石小路時,一個身影在他身後幾尺之外無聲凝定。

共姬站在那裡,沒有宮人簇擁,也沒有羽葆環繞,玄色的深衣如同墨色湖水融入夜色,唯有衣緣那些繁複的金線紋飾在微弱月光下依舊固執地流淌著暗淡的華麗光澤。她微微垂目看著腳下剛鋪好還帶著嶄新棱角的石板縫間那一點點頑強生長的苔蘚嫩芽。

“這……便是寡人新的齊國氣象了!”薑小白停下腳步,目光有意放遠,帶著主人展示家當般的些許豪情。他手臂指向遠處高聳的龐大暗影輪廓,那是為他的霸業、也為眼前這位尊貴王女準備的高度——“築台以遠望,為君候天下,也為我齊國之興!待它落成之日,自當奉上佳釀,與夫人共登高台,一覽臨淄之外,千裡沃野,皆為我齊國所有!”語氣裡帶著少年般不設防的、幾乎炫耀式的直白與熱情。

他頓了頓,仿佛想起另一件得意之作,嘴角線條不自覺地繃緊,那是屬於血腥與勝利的記憶,聲音亦染上幾分冰冷剛硬:“自然……前番出兵懲戒的凶頑之地——那小小的譚國,已是昨日煙雲!再無人敢逆我齊人之鋒!”

共姬緩緩抬起頭。月光輕柔地灑落,在她那張原本如同精工琢玉般缺乏生氣的臉龐上投下一片朦朧柔和的光暈。那雙素日沉靜如古潭水麵的眼睛在月輝下漾起微瀾,她看向薑小白,目光澄澈平靜,竟出乎意料地沒有接他對新台的展望。薄唇微微開合,吐出的問題如同一塊投入冰冷古井的石子,擊碎了薑小白心中那幅宏圖霸業的錦繡畫卷:

“敢問尊君……”聲音不高,像玉石敲擊般清冽悅耳,隻是其中缺乏一絲尋常的暖意,“譚國雖滅……其祭祀社稷之所何在?此國之禮器重寶……又歸於何所?”

薑小白臉上的神情瞬間凝固!春風在這一刻仿佛也驟然凝結成冰!他那份方才還在眉宇間跳動飛揚的、毫不掩飾的少年意氣,如同燒紅的烙鐵猛地砸進冷水,滋啦一聲冒起青煙,倏然間被凍得僵硬!剛剛還奔湧在胸臆間的豪邁言辭被這簡潔到鋒利的問題輕易斬斷!那雙素來銳利的眼睛驟然收縮!瞳孔深處閃過劇烈的波動!是錯愕?是被撞破核心秘密的慌張?還是被觸及到某種不可言說深處的驚懼?那短短一瞬,他那被千錘百煉的王者心防被狠狠鑿開了一絲縫隙,露出了其下從未示人的茫然與無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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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周的空氣霎時陷入了死寂般的凝滯,連風拂過草尖的細微聲響都被無限放大。唯有時辰在沉默而沉重地流動,帶著一種古老的、令人無所遁形的審判力量。

共姬不再言語,那雙能穿透表象直達核心的眼眸依舊停留在薑小白的臉上,如同一個無聲的符印。她微微側過身體,目光也輕輕移開,再次落在那座尚未完工、卻已在夜色中如同山巒般壓迫過來的巨大台基陰影上。隻是這一次,她的眼神似乎已穿透了那些粗大木材和厚重壘土的材質本身。

在一種幾乎令周遭空氣凍結的壓抑死寂中,共姬微微提起裙裾邊緣,步伐無聲沉穩地先行離去。她那玄色深衣的背影,被月光拉長模糊,如同墨染的溪流,不動聲色地融入了寢宮方向那片被夜色浸透的濃鬱廊道陰影中。

齊桓公薑小白依舊僵立原地。共姬那輕柔卻鋒銳如刀的話語仍在耳邊無聲回蕩,像無法驅散的冰冷咒語——“譚國……社稷所何在?”

春日深夜的空氣忽然變得凝重黏稠,帶著未散儘的祭肉血腥味,沉沉壓在他的鼻腔裡。他像被無形的繩索捆綁在原地,腳下剛剛還帶著新生堅硬的碎石小徑此刻仿佛成了通向幽暗深淵的路徑。他不由自主地、緩緩轉過身,朝著那高大台基所投下的巨大陰影邁步走去。腳步踩在碎石上,發出單調、沉重卻異常清晰的“嚓…嚓…嚓…”聲響。

前方黑暗中,隱約傳來還未散儘的熱鬨嘈雜的人聲。那是輪值的匠人和士卒在工地的篝火邊緣為今日竣工的某段工程做簡陋的慶祝,聲音渺茫斷續。然而這一切聲音在此刻薑小白的感覺裡都變得遙遠而隔膜。他的視野被牢牢鎖定在前方那片濃稠的黑暗——那座由他親自下令構築、尚未完全完工的巨大台基輪廓在模糊夜色中巍巍聳立。這輪廓此刻在共姬話語的映襯下顯得如此突兀、冷漠而猙獰!像一個巨大的、被強行嵌合在此處的異物!

薑小白無意識地伸出手。冰冷而粗糙的壘土牆體被無數次觸摸後的手感是如此清晰真實。指腹下微小的顆粒觸感摩擦著皮膚,那點微不足道的阻力卻像電流一般猛地刺醒了他!這冰冷的牆體,由無數青灰色的譚國古土壘實夯築而成!

數月前滅譚的血火硝煙、廝殺呐喊、臨陣反水的絕望哀鳴,那些他以為自己早已遺忘的瞬間,原來都被深深夯進了這冰冷的牆基!這塊土地……他曾以為隻是單純被踩在腳下的失敗者塵土!可就在今日之前,他甚至還在酒酣耳熱間,向某些投靠的譚國降臣許諾過“安存譚氏宗廟”!那輕飄飄的許諾像一片枯萎的葉子,在冰冷的現實麵前悄然腐爛!

就在這思緒翻騰、內心如同冰火交戰的瞬間,他的腳猛地踢到了什麼——一個冰涼的、帶著棱角的物體!它被埋在一堆鬆散的黃土底下,隻露出了一角!

薑小白下意識地彎腰,探出手指,粗暴地撥開表麵那層礙事的土坷垃。指尖觸碰到一種冰冷而溫潤的、區彆於泥土石塊的質地!他猛地攥緊那物事,用力向上一提!

一塊斷裂的玉璋碎片被他從冰冷的黃土泥汙中硬生生拽了出來!粘附的泥屑簌簌掉落!

月光在這一刻艱難地穿過濃厚的雲層,吝嗇地灑下模糊的幾縷光線。借著這微光,薑小白看清了手中的物件——

正是數月前那個風雪呼號的莒都城門外,從他那位年輕的對手——前任譚君無力鬆開的手指間、無聲滑落跌入泥雪之中的信物!斷裂處曾被粗糙的金錫強行焊接起來。玉質是深沉的墨綠色,但此刻沾染著大片乾涸凝固的、呈現出一種詭異深褐色的汙漬!那是早已被凍透又被塵土包裹的……鮮血!是數月前譚宮西門甬道口那場短暫抵抗的血!是那個絕望君主逃亡途中的血!是他薑小白親自下令讓那車輪碾壓過去的血!

那碎片殘留的尖銳棱角瞬間刺破了他手指的皮膚表層!輕微的痛感襲來!

薑小白的身體驟然僵硬!指尖黏膩冰冷的觸感,混合著碎片邊緣那刺破皮肉的銳痛,如同兩道冰冷的針,狠狠紮進他的意識深處!一種突如其來的明悟如同黑暗舞台驟然拉開的幕布,刺眼的光線毫無遮攔地照射在冰冷醜陋的核心上!讓他瞬間看清了某些他一直刻意忽略的真相!

這座台!這看似是他霸業興起宏圖基石的高台!每一層壘土裡夯實的都是譚國城池崩潰的斷壁殘垣!每一寸高度裡都凝固著譚國君臣百姓絕望的哀哭!而那些他隨口許下、如今看來無比輕薄的“存亡繼絕”的諾言,以及所謂“懲戒”的堂皇理由,此刻都被這血腥粘膩的玉璋碎片徹底擊碎了!

原來那些被他視為無用的、需要被清除的“壇壇罐罐”——那破壇子的肉醬、那殘破的玉璋、那些被他視為“禮製腐朽”象征的諸侯社稷——其下維係著某種遠比他想象的更為深沉堅韌、名為“王道禮法”的地脈!他看似能輕易碾碎譚國的城郭,輕易許諾保存它的宗脈,但唯獨那無形的、代表諸侯國存立的社稷魂靈,在他這匹肆意橫衝直撞的烈馬麵前,被徹底碾成了無法愈合的碎片!一如他手中這塊冰冷粘血的碎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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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嗬……嗬嗬……”低沉而詭異的笑聲毫無預兆地從齊桓公薑小白喉間擠出。那聲音乾澀嘶啞,帶著一種近乎瘋狂的扭曲感,在寂靜的春夜裡幽幽擴散開去。手指猛地收緊!玉璋碎片那鋒利的邊緣更深地陷入他的皮肉,一股粘稠溫熱的液體順著指縫緩緩滲出,蜿蜒而下。他沒有鬆手,反而更加用力地攥緊那塊冰冷的玉屑和其上早已凝固的、屬於他失敗對手的汙血!仿佛要將它嵌入自己的血肉、靈魂深處!

他將這塊染血的信物碎片緊緊攥在掌心,黏膩冰涼的血液沿著掌紋慢慢滑落。他抬起沾滿塵土和血漬的右手,沒有擦拭,卻異常決然地猛地探入台基底部某處尚未來得及完全糊合的粗糙縫隙裡!指節在冰冷堅硬的土石間感到滯澀的摩擦和阻力,但他仍固執地抵住了那股反力。

緊接著,他運足力氣,狠狠將那塊棱角銳利的、沾滿了他和譚君雙重鮮血的玉璋碎片,朝著那道尚未完全封死的壘土深處縫隙狠命按了進去!再用力往內一捅!碎片堅硬粗糙的棱角被強行擠入鬆軟微濕的泥石內部更深層!

做完這一切,他緩緩地抽回手,在黯淡的月光下凝神垂視。指掌間除了新鮮的血液還在緩緩滲出,還裹滿了新台內部那微濕而深暗的青灰色泥汙。掌心那道被玉屑割裂的傷口仍在細細刺痛。遠處匠人們疲憊的喧囂漸漸遠去,而更宏大的、未來將被夯入這堵台基深處的其他殘片輪廓……卻隨著共姬那句冰冷的詰問,如同鋪天蓋地的潮水般,驟然擠滿了他此刻無比清醒的大腦!這不僅僅是譚國殘骸的問題……還會有衛、曹、魯……無數帶著血跡的曆史殘骸將層層疊疊,沉沒在這冰冷的建築之中!

薑小白在沉重的寒風中猛地、深深吸進一大口氣。清冽的夜風灌入胸腔,刺醒了他的每一寸神經!他緩緩抬起視線,再一次投向不遠處那座龐大得如同山嶽矗立陰影的台基輪廓。他的目光越過了眼前粗糙的壘土牆,仿佛穿透了層層時空的阻隔——

未來落成的高台之上,必然有更多衣冠華服的身影躬身簇擁。那時,他或許依然站在最高處,俯瞰著腳下匍匐的土地。那時……他或許才能明白——真正的力量,從不誕生於仇恨焚燒過的廢墟,真正的權力,其根基處隱藏著多少碎裂的玉璋和粘稠的血泥!這些冰冷粘膩的碎片,才是支撐起這龐然霸業沉默卻永恒的基石!是黑夜也難以掩蓋的真正真相!

玉璋上深褐色的汙血沾染了他嶄新的氅服袖口,如同烙印在皮膚上的隱秘圖騰,最終消失在重重黑暗織就的宮廷長廊儘頭。而遠處工地的暗影中,那片強行被嵌入台基縫隙的玉色碎屑邊緣,最後一絲月華的微光輕輕滑過,倏忽熄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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