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681年,凜冬,齊魯邊境朔風如刀。戰爭的氣息並非僅彌漫於風中,它已凝刻在每一寸龜裂的凍土和每一片殘破的盾甲之上。齊國的黑色旋旗在低垂的鉛灰色雲層下獵獵作響,仿佛饑渴猛禽的羽翼。車軸在重壓下發出刺耳呻吟,士卒沉重的皮靴碾壓過板結的田野,發出沉悶回響,如大地垂死的歎息。他們鎧甲下的內襯早已被汗水與霜寒濕透又凍結,堅硬如冰殼,但隊列依然沉默而嚴密,每一個士兵的麵孔都如同青銅澆鑄,在冬日慘淡的天光下反射出毫無生機的冷硬。
齊桓公小白傲然立於一輛由四匹通體黝黑、宛若墨玉的神駿牽引的青銅軿車之上。金質的車飾——饕餮猙獰的雙眼、雲雷交錯的紋路——隨著車輛行進發出細微而清脆的碰撞聲,在一片肅殺中顯得格格不入又令人心悸。他深邃的目光越過遠方地平線上那模糊的土黃色輪廓——魯國曲阜古老的夯土城牆,仿佛能穿透磚石,直接烙在魯莊公姬同那張因恐懼和無措而不斷扭曲的臉上。這種主宰他人命運的感覺,如同飲下最醇烈的美酒,一股灼熱的洪流自胸腔深處悄然升騰。
“君上,魯使已至營外五裡。”寺人豎貂微躬著身體,腳步極輕地靠近軿車,聲音壓得極低,似乎怕驚擾了君主的沉思。
桓公的嘴角難以察覺地向上牽動了一下,一個細微到幾乎不存在的弧度。隻有那雙如同鷹隼般的眼眸中,深藏著的寒意沒有絲毫鬆動,反而更見幽邃銳利。前方,沉默而龐大的黑色車陣帶著令人窒息的壓迫感,如潮水般無聲地分開一道縫隙。一輛僅由兩匹瘦骨嶙峋的駑馬拖拽的敝舊安車,如同驚濤駭浪中飄搖的枯葉,劇烈搖晃著駛入這片死亡的泥沼。車身老舊,車軸發出的吱呀聲更顯淒惶。車後跟著寥寥數名衣甲不整、滿麵塵土的魯卒,步履拖遝疲憊,目光茫然呆滯。
車停穩,為首的魯國卿士施伯,甚至顧不上整理那頂在顛簸中歪斜、沾滿塵土的布冠和被風吹得淩亂不堪、皺巴巴的深衣前襟,連滾帶爬般躍下安車。他踉蹌著向前奔了幾步,在距離齊桓公車駕十步之遙,便如同被抽掉了全身骨頭般,重重地伏拜下去,額頭深深磕在冰冷堅硬的地麵上。那聲音沉悶,叩擊在無數雙齊國將士靜默注視的目光裡。
“魯國……下臣施伯……”他的聲音嘶啞破敗,如同被砂石磨礪過喉嚨,每一個字都像是用儘全身力氣從胸腔深處擠壓而出,又被凜冽的寒風瞬間撕扯得支離破碎,“叩見齊桓公!吾主魯侯,深感恐懼君上之……天威神武……”施伯喘息著,喉結滾動,停頓了一下,似乎在強咽下難以言說的屈辱和痛苦,“情……情願……獻出遂邑之城池土地……隻求……隻求君上仁德,休止刀兵,允我魯國……稍……稍得喘息……以此昭示歸順齊國之心……拳拳之心……至誠至懇!”
空氣刹那間凍結了。風聲、遠處營盤傳來的隱隱喧囂、甚至將士們甲胄的輕微摩擦聲,都在這一刻凝固消失。沉重的死寂,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的心頭。施伯匍匐的身影在那片廣闊而冷漠的鐵甲包圍中,在蕭瑟刺骨的寒風裡,如同枯葉般劇烈地抖動著,散發出絕望的死亡氣息。
桓公沉默地俯視著地上那卑微蜷縮的身軀,居高臨下的目光裡流瀉出純粹的冷漠和某種近乎於觀賞獵物的審視。他似乎能聽到對方心臟在極度恐懼下狂奔的鼓點。時間仿佛被拉長,每一息都沉重得令人窒息。施伯額前的冷汗滴落在冰冷的凍土上,瞬間凝結成冰。終於,那低沉、平靜、卻足以讓大地震顫的聲音,從軿車上傳出,清晰地斬開了這片死寂的寒冰:
“可。”
僅僅一個字,利落乾脆,不容置疑。沒有憐憫,沒有商量。如同神明俯首,宣判下界螻蟻的命運。
施伯的身體猛地一震,仿佛被巨大的力量擊中,更加匍匐下去,似乎想將自己徹底埋入土中。無聲的淚水混著泥土塵埃,流滿了他的臉頰。
一旁的豎貂,極有眼色地躬身領命,隨即發出一道簡潔的指令。齊軍方陣再次變換,如同活動的鐵板,緩緩將載著魯國君臣最後希望的安車讓出,示意其立即返國準備交割遂邑的一切事宜。同時,一份刻寫齊軍苛刻條件的簡要盟約竹牘被粗暴地塞進施伯冰冷僵硬的手中——那是一份屈辱的、不容討價還價的判決書。施伯緊緊攥住那冰涼沉重的竹牘,如同抓住最後一根稻草,又像是抓住了一塊燒紅的烙鐵,在齊軍冷漠的注視下,失魂落魄地爬回他那輛搖搖欲墜的安車。兩匹瘦馬有氣無力地轉身,拉著這象征一個諸侯國衰敗的破車,緩緩駛離這片彌漫著絕望的黑色寒原。
桓公目送著那輛破車消失在視野儘頭,緩緩轉過身,望向曲阜的方向,嘴角終於勾起一抹真實的、帶著無儘饜足的笑意。那是攻城掠地、掌控他人國運所帶來的至高快感。他的聲音不大,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傳令三軍,移師柯地。待魯侯奉上盟約國書,本王與之會盟於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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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諾!”眾將齊聲應諾,聲震四野。戰爭的陰雲並未散去,它隻是暫時凝聚於齊魯邊境的柯邑上空,等待著下一個風暴的降臨。黑色的大纛重新舉起,如同一頭收攏羽翼、暫時斂息的巨獸,朝著柯地緩緩移動。
柯邑的殘冬似乎比彆處更顯淒厲。乾枯的荊棘叢在曠野的寒風中發出尖銳刺耳的悲鳴,細小的冰棱從枯草的莖葉上簌簌抖落。為會盟而倉促築起的高大土壇,突兀地矗立在冰凍的平原中央。壇體由濕土匆匆夯實,草草削就的土階上布滿了粗大的腳印,台階的邊緣猶帶著新鮮泥土斷裂茬口的微腥氣息,混雜著尚未焚燒完全的牲畜油脂的焦糊味,以及兩國士大夫身上為了掩蓋連日奔波勞頓而刻意熏染的香料——沉水、椒蘭、鬱金——被寒風一攪,融合成一種怪異而令人心頭不安的複雜味道。
齊桓公身著玄端冕服,玄衣如深沉的夜幕,其上以極其複雜的撚金法撚成的金線緙織出盤龍流雲、天象山川的紋樣,在陰霾籠罩的晦暗天光下,兀自流淌著沉凝而銳利的光澤。他步履沉穩,儀態端凝,每一步都踩在精心鋪墊的、嶄新的赭色大席之上,無聲地宣示著壓倒性的威嚴。齊國的精甲銳士早已層層拱衛在高壇周圍,他們身披赤色皮甲,銅胄下是堅毅而冰冷的臉龐,戈矛如林,寒光閃爍,將整個高壇的氣氛渲染得肅殺凜然。上卿管仲,落後君王整整一步之遙,緊隨其後。他一身簡樸的青灰色深衣,下裳打著周正的襞積,腰懸上卿身份的玉組佩,步履間帶著一種近乎刻意的沉穩和內斂。
另一邊,魯莊公姬同的出現,卻帶來一股截然不同的氣息。他麵色灰敗,眼窩深陷,寬大的諸侯冕服穿在身上顯得空蕩不整,步履虛浮沉重。儘管他竭力挺直腰背,試圖維持一國諸侯的尊嚴,但那份深入骨髓的疲憊和屈辱,仍透過略顯僵硬的動作和閃爍回避的眼神清晰地流露出來。他的身後,跟著幾位同樣麵如死灰、強作鎮定的魯國重臣。唯有其中一人,步履沉重異常,每一步都帶著甲胄或兵器內襯有節奏的輕微鏗鏘之聲——正是執掌魯國兵權的大司馬曹沫。曹沫今日並未穿戴全套甲胄,僅著一身樸素的玄色深衣,然而腰間那柄青銅劍卻異常醒目。劍鞘雖樸拙無華,卻布滿大小不一的撞擊劃痕,透出久經沙場的滄桑與力量感。劍柄比尋常佩劍更為粗壯,布滿深淺不一的手印磨痕,此刻正被他一隻指節粗大、覆蓋著厚厚老繭、手背還有幾道醒目新傷疤痕的大手牢牢握住。他亦步亦趨地跟在魯莊公身後,頭顱微低,目光沉鬱,如同蓄勢待發的火山,視線卻穿透人叢,死死鎖在高壇正中央那個至高無上的身影——齊桓公小白。
雙方在肅穆而壓抑的氣氛中分立土壇東西兩側。壇心正中央,一座半人高的粗糙石案已經擺放著祭天的犧牲——牛頭、豬頭、羊頭,尚未焚燒的香料置於一旁。幾名齊國的司盟官員神情莊重,依次排開,手中捧著記錄盟約條款的厚重竹簡。
齊國的司盟太史,是一位須發皆白的老者,清臒的麵容布滿溝壑,眼神卻銳利如鷹。他越眾而出,立於壇心石案之後,展開手中那卷最沉重、幾乎占據半張幾麵的竹簡,深吸一口氣,用洪亮、肅穆、毫無情緒波動的聲音開始了冗長而刻板的宣讀:
“維歲在乙酉,序屬殘冬。齊侯小白與魯侯姬同,盟於齊魯交界之柯地,敬告昊天上帝、日月山川社稷神靈……”聲音在空曠的寒風中傳播開去,帶著空曠的回響,每一字都清晰地落在在場每個人的耳中。
“……念魯國不恭,兵甲犯齊。今勢窮力屈,願獻遂邑……”當這幾句如同赤裸裸揭破傷疤、宣告失敗與屈辱的文字從他口中念出時,魯國席位上所有人的身體都瞬間僵硬了一下。
“……齊強魯弱,自此定界。汶陽之田,歸齊所有……”當“汶陽之田”這四個字被朗聲宣讀出,並確認歸屬齊國時,一種幾乎實質化的痛苦氣息從魯國君臣身上散發出來。幾個魯臣呼吸猛然變得粗重,眼圈發紅。魯莊公閉上了眼睛,身體難以抑製地微晃。唯有曹沫,一直低垂的頭顱緩緩抬起了一寸,緊握劍柄的手指因為過度用力而指節慘白突出,手背上青筋虯結凸起,如同隨時要掙裂皮膚。那柄青銅劍的劍鞘,甚至發出了極其細微、令人牙酸的“咯吱”聲。但齊國的太史對此恍若未聞,依舊字正腔圓、語調平板地繼續念著冗長繁瑣的盟約條文。
接下來是繁瑣冗長的儀式環節:焚香、行三獻之禮、奠酒、割開犧牲的耳朵取血……濃鬱的牲畜血腥味混合著焚燒香料升騰的奇異煙靄,在這片空曠的高壇上彌漫升騰,更加刺鼻和令人不適。每一次對祭牲的操作,每一次酒漿灑落塵土的沙沙聲,每一次香火被風吹偏的搖曳,都像是在反複提醒著魯國這場失敗盟約的殘酷事實。時間拖得越久,壇上的氣氛越發詭異凝滯。齊國的將士們依舊如雕塑般挺立,目不斜視。魯國的大臣們卻越來越難以掩飾內心的煎熬和悲憤,有人掩麵不忍觀禮,有人長歎低語,有人緊握雙拳。魯莊公的臉色由灰白變得蠟黃,額頭滲出細密的冷汗。曹沫一直保持著那個微垂首、緊盯齊桓公、緊握劍柄的姿勢,呼吸在冰冷的空氣中凝結成團白霧,仿佛一座沉默的、即將噴發的火山。汗水開始浸透他握著劍柄的手心,從指縫間滲出,浸染在那古樸的劍柄紋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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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太史宣讀完長長的盟約正文,鄭重地將竹簡合攏置於祭台之上,宣布進入歃血為盟的最後環節。齊國司禮高唱:“請盟主齊侯歃血!”
齊桓公平靜地點點頭,帶著掌控一切的神情,沉穩地起身。他目光掃過壇下臣屬,在曹沫那張繃得極緊、帶著一種異樣狂熱和不顧一切的決絕的臉上微微一頓,旋即移開,似乎並未放在心上。侍從早已端著盛滿犧血的漆盤盤中之血尚有餘溫)跪於桓公身前。
就在桓公伸出他那雙保養得宜、骨節分明的手,準備將手指伸入那猩紅溫熱的牲血中時——
“嗤——噗!”
一聲極其細微、幾乎被風聲蓋過、如同裂帛又似金石劇烈摩擦的尖銳破空聲在沉寂的背景下陡然炸開!誰也沒有看清動作!沒有人能看清!一道深色的影子,快得超越了視力的極限,如同撕裂凝固時空的一道黑色閃電,以雷霆萬鈞之勢自魯班位置驟然爆發,直撲壇心!
壇下的齊國虎賁軍將領目眥欲裂!壇上距離桓公最近的兩名侍衛隻覺眼前一花!就在這電光火石間,那黑影已如鬼魅般掠至齊桓公身側,一隻裹在玄色深衣袖中的粗壯臂膀如同精鋼打造的巨鉗,帶著千鈞之力狠狠箍住了桓公的雙肩!一股沛然莫禦的巨力襲來,使桓公猝不及防之下身體猛然僵直,腳下踉蹌!一柄寒光四射、厚重而古拙的青銅劍,以決絕的姿態死死抵住了齊桓公白皙的頸項!冰冷刺骨的劍鋒緊密無間地貼合著皮膚,隻要輕輕一劃,便能割裂脆弱的氣管和血管!
挾持者——正是曹沫!
“嘩啦——轟!”驚變隻在刹那!壇上壇下,如同滾油中潑入冷水,瞬間徹底炸開了鍋!齊國虎賁軍將領及近衛們紛紛爆發出野獸般的怒吼!離得最近的兩名侍衛長劍已然出鞘一半,但顧忌國君在敵手,硬生生止在半空!周圍所有持戟、持戈的甲士,條件反射般齊刷刷向前踏步,沉重的青銅靴蹬踏在黃土壇麵上,發出沉悶而震人心魄的“咚咚咚”巨響!兵器齊刷刷指向那個膽大包天的逆賊,金屬鋒刃在陰霾下劃出一道道冰冷的弧光!
“退後——!”一聲如同暴雷般滾過所有人頭頂的咆哮,驟然從曹沫口中炸響!這吼聲飽含著多年積鬱的悲憤、破釜沉舟的瘋狂與不計後果的決絕,瞬間壓過了所有驚呼、怒吼和武器摩擦聲!“再妄動一步!休怪我手中之劍無情!齊桓今日——性命絕於此壇——!”最後幾個字,幾乎是咆哮著從肺腑中擠壓而出,每一個音節都如同淬火的匕首,帶著灼熱的殺氣和冰冷的死亡意味!
那片令人窒息的巨大喧嘩與混亂,因這挾裹著無匹暴戾之氣的死亡威脅,竟硬生生地凝滯了一瞬!所有準備一擁而上的齊國將士,如同被施了定身法,進不得,退不甘!他們布滿血絲的眼睛噴火般死死盯住曹沫,手中緊握的青銅短戟、長戈、青銅劍在冰冷的冬日下劇烈震顫,鋒刃流轉著噬人幽光,卻因君命懸於一線而徒勞無功。壇上隨行的魯國大夫們,更是驚恐萬狀!有人失聲尖叫踉蹌跌倒,有人駭然捂住眼睛癱軟在地,有人麵色煞白口不能言!魯莊公姬同更是如遭雷擊,身體猛地一晃,若不是身後侍臣死死扶住,早已癱倒在地!他瞪大雙眼,難以置信地望著眼前這令人心膽俱裂的景象,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湧向頭頂,又在瞬間被抽空!他張大了嘴,卻一個字都吐不出來,整個靈魂仿佛都被抽離了軀殼。恐懼與絕望瞬間湮沒了他——完了!魯國完了!
然而整個壇上,隻有一個身影沒有動。
齊國上卿管仲。
在曹沫暴起的那一刻,管仲的身體曾本能地繃緊,他的右手甚至已經微微抬起,似乎要去按住腰間從不顯露的佩玉。然而下一刹那,他的眼神已經變得異常沉靜。當所有人如同受驚獸群般躁動時,他隻是微微抬手,做出了一個極其細微卻無比堅定的向下按壓的手勢。這個手勢並非針對洶洶向前的齊軍將士,而是穩穩地落在身旁不遠處、一位已然拔劍半出、幾乎要不管不顧撲上去的齊國宗室宿將肩上。那老將軍感受著肩上那道輕柔卻如山嶽般沉穩的力量,迎上管仲深邃而平靜的目光,儘管眼中怒火熊熊,那隻握劍的手竟不由自主地緩緩將出鞘三分的劍一點點按了回去。管仲沒有任何言語,那一個平靜無波的眼神,那一個輕若鴻毛卻重若千鈞的手勢,如同一道無形的閘門,瞬間堵住了己方護衛即將爆發的毀滅性洪流。他如同一根定海神針,牢牢地佇立在因驚變而洶湧澎湃的怒潮中央。
齊桓公小白,在最初的萬分之一秒的驚愕和身體被巨力鎖住的僵硬之後,屬於雄主的那份卓絕的意誌力以驚人的速度強行壓倒了本能的恐懼!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身後那人粗糲得如同砂石的指節關節透過厚重冕服狠狠頂在自己背部的觸感,更能清晰地感受到頸項皮膚上那冰冷的青銅劍刃所蘊含的、如同毒蛇般的殺意!那金屬的森冷寒氣,幾乎要凍僵他的血液,順著喉嚨直刺骨髓!他強迫自己迅速調勻呼吸——儘管每一次胸腔的起伏都牽動頸部的肌肉,帶來劍鋒下更加清晰的觸感和刺痛感!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頸動脈在劍鋒下的突突搏動!冷汗瞬間浸透了他厚重的玄衣!但這奇恥大辱反而點燃了他靈魂深處的烈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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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齊侯小白!是東方的霸主!他猛地抬起頭,極力維持著頸部的穩定,目光如同最鋒利的刀子,快速掃過周圍:那些被釘在原地、憤怒狂躁卻又投鼠忌器的將領,那些遠處咬牙切齒、恨不能生啖其肉卻不敢上前的甲士,那些已然絕望、魂飛魄散的魯國君臣……巨大的、前所未有的屈辱感如同岩漿倒灌天靈!這股毒火燒得他幾欲瘋狂!但求生的本能和身為君主的絕對理性,也如同冰冷的海水,瞬間壓製了毀滅一切的情緒衝動!
他深深吸進一口冰冷的、混雜著牲血腥甜和濃鬱土腥的空氣,那冰寒直貫肺腑!喉結在劍鋒下極為艱難地滾動了一下,從被鎖住的雙肩縫隙間,一個低沉得幾乎碎裂、如同砂石摩擦的聲音,艱難而清晰地一字字擠出:
“…將…軍…意…欲…何…為?”聲音並不高,卻在這死寂般的高壇上異常清晰。
曹沫赤紅的雙目死死盯著前方——那裡是虛無,又仿佛是他多年來夢魘的具象!恥辱、悲憤、對魯國山河破碎的錐心之痛,如同熔岩般在他胸中奔騰衝撞!他甚至能清晰地聽到自己牙齒咬得咯咯作響的聲音!他的身體如同最堅韌的機括死死繃緊,緊緊鎖住齊桓公,滾燙的鼻息噴在桓公的耳際,如同烙印:
“齊恃強暴——!恃強淩弱——!背信棄義——!奪我汶陽田土!世代所依!沃野千頃——!”他的聲音因極度憤怒和壓抑的哽咽而撕裂變形,每一個字都像滾燙的熔岩噴濺而出,帶著足以焚燒一切的熾熱和不共戴天的怨毒!“今日!若不儘速歸還我汶陽全境——寸土不留!玉…石…俱…焚——!”話音未落,他持劍的手臂如同鑄就的鐵柱紋絲不動,但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裡,那份極致的絕望和瘋狂,卻如同火山噴發前大地的震動,清晰地傳遞出來。那柄抵在桓公咽喉的青銅古劍,劍尖卻似乎承受著主人靈魂深處激蕩的狂瀾,發出了一絲極其極其微弱、幾乎微不可察的顫抖!這份決絕,已然賭上了魯國和他自己萬劫不複的未來!這已非外交交涉,而是亡國者押上最後國運的驚天一博!
壇上死寂!寒風似乎都停止了呼嘯!唯有枯草在極遠處的嗚咽,以及更遙遠的地方,傳來幾聲不知是驚擾了飛鳥還是戰馬的微弱嘶鳴!
齊桓公小白感到頸項上那股要命的壓迫沒有絲毫鬆動,冰冷的劍鋒似乎嵌入了他的血肉神經。他閉上眼睛,萬分之一刹那間,無數念頭在腦海風馳電掣般掠過:生,死,恥辱,霸業,眼前這張絕望瘋狂的臉,更遠處魯莊公那張仿佛瞬間被抽去所有生氣的死灰麵孔……再睜開眼睛時,那雙深沉的眸子裡,已隻剩下強行壓抑的風暴和一種令人心悸的冰冷權衡!他緩緩開口,每一個字都像是在巨大的生死阻力下艱難撬出,沉重得如同磐石:
“好…!汶陽之田……全境……歸還魯國!”聲音如同從寒潭深處撈出。這是一個被刀鋒抵著咽喉榨出的承諾!是求生本能對帝王尊嚴發出的無聲嘲諷!
曹沫聽到這許諾,緊繃如同滿月弓弦的身軀微微一震,鎖住桓公雙肩的鐵臂非但沒有放鬆,反而因驟然湧起的、混雜著狂喜、懷疑和巨大屈辱得以伸張的複雜情緒而更加僵硬!他的嘴唇無聲地翕動著。那柄劍的顫抖竟奇跡般暫時平複了!
盟誓就在這樣恐怖、壓抑、令人窒息的氛圍中草草繼續。雙方君主在無數雙充斥著複雜情緒的目光注視下,在生死的脅迫下,在劍刃的寒光閃爍中,僵硬地完成了歃血的儀式。象征盟約的牲血被分彆塗抹在兩人乾裂的唇上,那鮮血的腥甜氣息,混合著尚未完全消散的硝煙和凍土的氣息,成了這場名為盟誓、實為最極端劫持的會盟最刻骨銘心的記憶。
當最後一個儀式完成,曹沫那雙如同鷹隼般死死鎖定齊桓公、隨時準備同歸於儘的凶戾眼神中,緊繃到極限的神經終於有了一絲幾乎難以察覺的鬆動。他並非撤回利劍,隻是那份玉石俱焚的意誌在得到承諾後,有了一絲極其短暫的、本能的猶豫。
就在這千鈞一發的萬分之一秒——或者說,是齊國虎賁銳士等待了漫長無比的億萬年中等待的萬分之一秒!
“咻——噗!”
幾乎是無聲無息!一道微不可查的青灰色身影——那是齊國護衛中身法最快、最擅長近身擒拿的宮衛都尉,在最精確的時間點、從最刁鑽的角度,如同潛行的毒蛇,閃電般欺近!目標是曹沫持劍的右腕關節!動作狠辣精準!與此同時,另一側早已蓄勢待發的齊國健卒,如同撲食的獵豹,猛然自側後撞向曹沫的下盤!這一撞之猛,裹挾著士卒身體全部的重量和衝刺力!
曹沫不愧當世悍將,即便在精神高度緊張中突遇襲擊,武者的本能依然使他持劍的右臂猛地發力,試圖格開那襲向手腕的擒拿!然而下方那沉重如山的撞擊結結實實地撞在他的膝彎和大腿外側!巨大的衝擊力讓他身體不受控製地一晃,重心頓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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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護君上——!”
炸雷般的怒吼聲中,早已急紅了眼的其他侍衛如同猛虎出閘!數條人影帶著狂暴的殺氣,完全不顧自身安危,狠狠撲了上來!有的死死抱住曹沫的左臂,有的用身體護住齊桓公,有的直接箍住曹沫的腰腹試圖將其摔倒!刹那間,曹沫被多名悍不畏死的齊國精卒死死纏抱住,鎖住齊桓公的鐵臂瞬間被強行扯開!那柄致命的青銅劍在劇烈的撕扯格擋中,脫手飛出!“當啷”一聲,如同死神的嘲笑,重重跌落在冰冷的黃土高壇之上!
“拿下逆賊!”
“拿下!格殺勿論!”
憤怒的咆哮聲浪衝天而起!更多的士卒如同湧動的黑色怒潮湧上高壇!
“住手!”一個沉靜卻蘊含著磅礴力量的聲音陡然響起,如同洪鐘蓋過了所有喧囂!管仲越眾而出,擋在已經被保護起來的齊桓公之前,嚴厲的目光掃過激動失控的齊軍將士,“退下!保護君上!逆賊既已被製,不可再驚擾!”
齊桓公小白此刻已被多名侍衛裡三層外三層牢牢護衛在中心。脫離險境的瞬間,一股極其強烈的屈辱和失態被瞬間解放的狂怒幾乎衝破了他的理智!他臉頰因羞憤而赤紅如血,發簪歪斜,華麗的冕服被撕扯得有些淩亂。他猛地推開擋在身前的侍衛,兩步衝到那柄跌落在地的、沾滿塵土的青銅古劍旁,用那穿著重玄赤舄的靴子狠狠一腳踩了下去!似乎要將這屈辱的象征徹底碾碎!他喘息粗重,如同一頭受傷的狂龍,冰冷的目光死死盯在瞬間被七八條大漢死死壓倒在地、拚命掙紮嘶吼卻動彈不得的曹沫身上!
“魯侯!”桓公的聲音因暴怒而扭曲變形,目光轉向角落裡已經被驚懼和絕望徹底擊垮、如同風中枯葉般瑟瑟發抖的魯莊公姬同,“爾……爾……很好!爾縱容此等逆賊……公然辱寡人於高壇!爾等…爾等皆罪該萬死!押下去——!”他歇斯底裡地吼道。
魯莊公身體猛地一軟,直接癱倒在地,眼神空洞地望著那混亂的、充滿暴戾和仇恨的場麵,口中無意識地發出低低的嗚咽:“寡…寡人不知……寡人…死罪……”幾名如狼似虎的齊國甲士衝上前,粗暴地將他從地上拖起,與同樣被捆縛如同粽子、猶自掙紮咆哮不絕的曹沫一起,強行拖下高壇。魯國其他隨行大臣無一人敢言,在一片推搡叱罵中被羈押而去。
管仲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忽略君上那幾乎要燃燒一切的怒火,走近一步,低聲道:“君上受驚,此地凶戾不祥,請速移駕大營。”他的目光快速掃過桓公頸項上那一道刺目的、因摩擦而微微滲出血珠的劃痕,眼神更加凝重。
桓公的身體劇烈起伏了幾下,狠狠閉上了眼睛,足足數息之後,才猛然睜開,眼中依然燃燒著暴怒的火焰,但聲音卻因強行壓抑而顯得陰冷得可怕:“回…營!”他一甩袖,玄色的冕服下擺在空中劃出一道沉重壓抑的弧線,決絕轉身。護衛們立刻簇擁而上。那跌落的青銅劍,被一名眼神冰冷的侍衛長,如同拾起一件極其汙穢之物般,用布裹起帶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