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齊字大纛,在冬日的肅殺寒風中,無比沉重地移動起來。這場史無前例、充滿血腥與劫持的柯地會盟,落下帷幕。然而,另一場關乎生死存亡的抉擇風暴,才剛剛在數十裡外的齊軍大營深處醞釀。
齊軍的主帥大營猶如一頭蟄伏在蒼茫曠野深處的黑色巨獸,厚重的雙層牛皮帳上覆蓋著乾燥的蘆葦用以保溫遮風,帳外百步之內,三步一崗,五步一哨,持戈執戟的甲士如同釘入地表的銅人,在嚴寒中紋絲不動,目光警惕地掃視著周遭的死寂。空氣冷硬如鐵,唯有旌旗在風中發出刺耳的獵響。然而大營中央這頂最龐大的玄色營帳,卻如同噴發在即的火山口,散發出令人窒息的、充滿毀滅能量的熾熱與壓抑。帳幕入口的冰冷空氣仿佛被無形的熔岩屏障隔斷。
“砰——嘩啦!”
一聲暴怒的巨響在帳內炸開!一個沉重的三足青銅酒尊,被暴怒的齊桓公如同投擲石塊般狠狠砸在鋪展著巨型齊魯邊境詳圖的長條厚木幾案上!尊內尚存的大半酒液潑濺四射,猩紅的汁液迅速在繪製著山川河流、城池道路、疆界分割的地圖上蜿蜒流淌開來,浸透了代表魯國的淺色區域,尤其將標記著“汶陽之田”的廣袤地域染成一片驚心動魄的暗紅!巨大的衝擊力更是在地圖中央砸出一個扭曲變形的深坑!竹簡、木牘被震得四處飛濺!
“奇恥大辱!寡人生平何曾受過如此奇恥大辱——!”齊桓公如困獸般在並不寬敞的帳內急促踱步,赤紅的麵孔因極致的憤怒而猙獰扭曲,額角青筋如同蚯蚓般根根暴突跳動,雙目圓睜如血球,死死盯著幾步之外被兩名身高力壯、太陽穴高高鼓起的虎賁軍武士用蠻力死死按倒在地、如同待宰牲口般臉貼冰冷地麵牢牢捆縛、猶自掙紮扭動的曹沫身上!“當庭劫持!刀逼咽喉!螻蟻賤民!安敢如此!寡人定要將其千刀萬剮!定要將其挫骨揚灰!!”每一個字都如同滾沸的熔岩從喉嚨深處迸發出來,帶著要將整個世界焚燒殆儘的狂怒!“烹!對!烹了他!”他的手指劇烈顫抖著,帶著足以洞穿金石的力量戳向曹沫,“把他也拖下去!架起大鼎!煮沸湯水!把這個螻蟻!還有那個無能的魯侯姬同!一並投進去——!生生烹死!烹熟之後梟首高懸於轅門——!讓天下人看看,犯寡人天威者,是何下場!!”最後幾個字已是聲嘶力竭,如同受傷野獸的絕望悲鳴,在偌大的營帳內反複回蕩震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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帳內所有人的心臟都在此刻提到了嗓子眼!空氣被濃稠得幾乎化作實質的殺意擠壓得嗡嗡作響!護衛們肌肉繃緊如鐵,目光如同盯住死敵的毒蛇,手指全部下意識地緊緊扣住了腰間的劍柄或短戟!魯莊公姬同被兩名甲士死死鉗製在另一旁角落。他那身原本華麗的諸侯冕服此刻肮臟不堪、被撕破了數個口子,象征著尊嚴的冠冕早不知跌落在何處何處,頭發散亂,臉上涕淚橫流混雜著地上的塵土,如同一副劣質的泥塑麵具。在聽到那可怕的“烹”字時,他的身體猛地一抽,然後仿佛被徹底抽去了魂魄,雙眼翻白,喉嚨裡發出咯咯的、如同溺斃般的聲音,徹底癱軟下去,隻剩下劇烈的、如同垂死前的痙攣顫抖。
“君上——!”管仲的聲音不高,卻在沉凝如同凝固岩漿的風暴中央清晰地切入,如同驚雷炸響在狂怒的君主耳側,“今日之事,曹沫劫持君上,罪大惡極!罪不容赦!論律,萬死猶輕!然——!”
“然什麼?!”齊桓公如同被激怒的狂獅,猛地轉過身!那張因暴怒而扭曲充血的臉幾乎要頂到管仲的麵前!“管夷吾!寡人頸上……寡人頸上這條恥辱的傷痕——”他一把粗暴地扯開自己玄色交領深衣的領口,露出頸項上一道清晰的、因青銅劍擠壓和後來掙脫摩擦而滲出血珠、略顯浮腫的青紫色瘀痕!“它尚未冷卻!它還在刺痛!”他嘶吼著,唾沫星子幾乎噴濺到管仲臉上!“寡人何曾受過此等奇恥?!寡人的尊嚴就如同這地圖般被他踐踏得泥濘不堪!你還要說‘然’?還要讓寡人忍?!寡人今天就要看到鼎沸!看到油滾!聽到他慘叫哀嚎!看到他和魯侯在沸湯裡翻滾掙紮——!這!才能平息寡人心中怒火之萬一!!!”他猛地一把將幾案上那些潑染了酒血、狼藉不堪的竹簡木牘嘩啦一聲全部掃落在地,踏前一步,巨大的陰影和狂暴的怒氣瞬間將管仲籠罩其中!那眼神中的暴戾幾乎要將這位首席重臣當場撕碎!
管仲在撲麵而來的狂濤怒浪中,依舊保持著長揖垂首的姿態。他並非沒有感受到那幾乎能將人窒息的威壓和灼熱的殺氣。他甚至能看清桓公脖頸上那道傷痕細微血珠的凝結和皮膚因極度憤怒而突突跳動的血管。然而他並未退縮。他深深吸了一口氣,那氣息沉入丹田,帶著一種奇異的、仿佛能將沸騰的熔岩冷卻的力量。當他重新抬起頭時,目光如同沉入深潭的古井,坦蕩地迎上了齊桓公那雙燃燒著狂怒與瘋狂的眼睛。
“君上息怒!雷霆之怒,天威可畏!”管仲的聲音不高,卻字字如同重錘,撞擊在那被怒火與屈辱充斥的胸膛,“今日殺此曹沫一人,烹魯國一君,固能雪君上一時之快!暢君上此刻胸臆!”他話語一頓,目光銳利地掃過帳內那些因狂怒而血脈賁張、急於複仇雪恥的齊國將士們,以及地上兀自掙紮咆哮的曹沫,聲音陡然拔高,穿透帳壁,“然——!君上請思之!曹沫今日持魯國將亡之孤憤,以匹夫之勇,仗劍犯闕,劫持我大國之君於高壇之上,天下諸侯耳目,儘集於此!此事已非齊魯兩國之戰陣仇讎!此乃驚天下之變!亂盟會之法!其狂悖之態,已非言語可述!此獠當死!然其行徑,已然化作烙印,刻於天下萬民之心!君上今若因極怒而手刃此賊,再屠戮一國之君,再行撕毀刀兵臨喉之際親口許諾歸還汶陽之諾……”管仲的聲音越發低沉凝肅,每一個字都仿佛沉甸甸的鉛塊,砸在每個人的心頭,“試問天下——將視我齊為何物?視我齊侯小白為何人?!”
他踏前一步,離桓公更近,幾乎能感受到對方滾燙鼻息噴在臉上。那眼神中的冷靜與沉重,如同冰冷的海水拍打燃燒的礁石,寸寸推進:“失汶陽,不過失地理圖上一隅之地!其形勝雖佳,土地雖沃,然之於齊國疆土,九牛一毛耳!君上失之,不過失一臂指爾!今日君上若因一時之憤而殺魯君、棄信諾,天下側目,諸侯寒心!此失者何?!此乃失卻天下人心!失卻諸侯信重!失卻以堂堂威儀、赫赫信義號令天下之根基!”
管仲再次深呼吸,胸膛起伏,語速開始放緩,卻更加堅定如鐵石相擊:“夫爭天下者,必先爭信!守信者,得道;得道則多助!天下雖有疑忌畏懼者,亦必暗服其誠!失信者,失道;失道則……寡助!縱有強弓勁弩百萬,能懾人一時,豈能服眾一世?!昔日周室以德得天下,諸侯莫不賓服!今君上誌在稱霸,匡扶九合!豈能效夷狄之貪暴不義?!今日踐諾還地,看似委曲求全,實則以一身所受之辱,換得天下信義之基石!今日之辱,是石!可以鋪就君王霸業之通天坦途!今日守信還土,是以小辱,鑄大信!以此信義昭告天下,齊侯言如山!諾如金!縱強敵以刀劍相脅,所許之諾,亦決不背棄!如此,四方諸侯,孰能不懷?遠近邦國,孰能不附?!此乃……存霸圖、立威德之根本大道!君上!忍今日之錐心泣血,可換明日九合諸侯俯首!雪一時之刀鋒相逼,能奠萬世不拔之霸業根基!孰輕?孰重?!臣懇請君上——三思!!”最後幾字,管仲已是深深拜伏於地,額頭觸碰冰冷的營帳地麵,身體挺直,如同不屈的鬆柏。那鏗鏘的話語,如同一盆來自極北萬古寒冰融化的冰水,兜頭潑在齊桓公熊熊燃燒的怒火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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帳內死寂。
唯有齊桓公沉重的、如同拉破風箱般的喘息聲,在粘稠的空氣中艱難地一起一伏。那聲音裡充滿了極致的不甘、狂暴的憤怒被強行遏製的痛苦,以及一種被強行拖入更深更沉意識旋渦的茫然和掙紮!他死死盯著地上拜伏的管仲的後背。這個被他稱為“仲父”的賢相,此刻的姿態無比謙恭,但那脊梁骨深處透出的、固執到近乎剛烈的諫言力量,卻如同磐石般沉重地壓在他的意誌之上。那目光,沒有畏懼,隻有一種近乎悲憫的沉重和一種穿透眼前這片仇恨血霧、直抵未來紛繁亂局的冷冽光芒。
那目光似乎帶著一種無形的水,緩慢地,卻無可阻擋地,一點點澆熄著他心中那要將整個世界都燃燒殆儘的烈焰!
“……”桓公猛地攥緊了雙拳,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帶來清晰的痛感,似乎想借此保持一絲瘋狂。他的視線從管仲背上艱難地拔開,如同生鏽的鐵輪般轉動,再次盯向被按在地上、因力竭而喘息粗重、卻依然用血紅的眼睛死死怒視著自己的曹沫。那眼神充滿挑釁和不屈,如同燒紅的烙鐵再次按在他的靈魂之上!他又看向角落裡癱軟如泥、口角流涎、隻剩下本能抽搐的魯莊公姬同。殺意如跗骨之蛆,依舊濃烈得令人窒息!
然而,另一股冰冷的力量,一種身為中原大國之君、胸懷九合諸侯之誌的雄主本能,開始在暴怒岩漿的縫隙裡頑強地滋生、向上蔓延!那冰冷的理性,讓他不由自主地去想象:烹殺了曹沫和魯莊公,血汙了齊字大纛之後……宋公、衛伯、鄭侯……乃至更遠的燕、陳、楚……他們看自己的眼神,會是如何?恐懼?是的!但更多的,必將是深深的戒備、不齒,以及潛藏其中隨時會爆發出來的聯合反抗!
“……”桓公最終還是開口了,聲音仿佛被粗糲的砂紙打磨過喉管,嘶啞、乾澀、充滿了被強行拗斷的痛苦,“依…你…依你之見……”他似乎無法完整地說出接下來的話,每一個字都像是耗儘了巨大的心力。那股從靈魂深處噴發的不甘和暴怒依舊在體內衝撞咆哮,但這句屈服,卻如同沉重的大鎖,將那頭失控的猛獸暫時困在了理智的牢籠邊緣。
管仲仿佛卸下了千鈞重擔,緩緩直起身體,聲音沉穩清晰:“汶陽之田,如約歸還魯國。魯國君臣……”他的目光掃過癱軟在地的魯莊公和依舊怒目的曹沫,“禮送其出境。”
此言一出,帳內壓抑的抽氣聲響起。尤其是按著曹沫的虎賁武士,指節因憤怒和不解捏得咯咯作響!把到手的肥沃土地還回去?禮送這群膽大包天妄圖弑君的逆賊出境?!這簡直是奇恥大辱!
管仲仿佛沒聽到這些細微的雜音,目光最終落回桓公臉上:“至於此賊曹沫……今日雖狂悖逆天,脅迫之罪,天地不容!然……”他停頓了一下,仿佛在權衡那個字的力道,“君上在高壇之上,刀劍臨頸之時,業已親口允諾其歸還汶陽之要求。倘若君上剛脫險境即行誅戮此人,雖解胸中塊壘,泄一時之忿,然此事一旦為外界所知,則授人以‘許諾脫困、反口即殺’之口實。悠悠眾口,必損君上之寬仁信義!不若……”管仲加重了語氣,每一個字都擲地有聲,“君上依諾放之!以此昭彰我齊國‘盟誓既成,言出如山’之浩然大道!以一人之首級易天下之信義!此等胸襟,此等氣魄!古之聖王,亦所未有!天下聞之,孰能不心折?!”
“嘶——!”這一次,帳內的抽氣聲清晰可聞!包括桓公!如同悶棍狠狠擊在他的天靈蓋!
赦免這個差點殺死自己的人?!寬恕這個當眾踐踏齊國和自己威嚴的逆賊?!這比歸還土地,更讓他感覺喉嚨被一股滾燙的、無比屈辱的逆血堵塞!他身體猛地一震,向後踉蹌了半步,若非身後及時伸來的手臂支撐,幾乎跌倒!那張因憤怒而赤紅的臉龐瞬間轉為灰白,如同被抽乾了血液!他的嘴唇哆嗦著,仿佛有無數反駁、詛咒、咆哮的言語要噴湧而出,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他的目光像垂死的野獸般,死死釘在管仲平靜的臉上。那眼神中有困惑、有難以置信、更有一種被徹底逼到懸崖邊緣、撕下最後尊嚴底線的劇痛!然而,管仲那深邃如古潭的眼眸中,沒有半分動搖。隻有一種近乎冷酷的、為了更宏大目標而必須承受眼前一切痛苦的決絕。
時間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粘稠地流淌。每一次心跳都如同巨鼓敲擊。帳內炭火燃燒的劈啪聲,眾人壓抑的呼吸聲,曹沫粗重的喘息聲,魯莊公無意識的嗚咽聲……都放大了千百倍,在每個人耳邊回蕩。齊桓公感到從未有過的疲憊和一種沉重的無力感。那支撐他縱橫天下的霸氣仿佛在這一刻被抽走了一半。他的目光無意識地移向那張被砸毀、潑滿酒血、皺成一團的地圖,那代表“汶陽之田”的暗紅區域,像一片永不愈合的創口,刺目地展開著。
終於,他用儘全身殘存的所有力氣,從那緊咬的、幾乎要碎裂的牙關中,一字一頓地擠出三個字。每一個音節都沉重得像是用儘了畢生意誌在拖動萬鈞巨石,艱難地從深不可測的泥沼中拔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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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卿…所…言。”
此言一出,整個大帳仿佛被無形的力量抽去了大部分空氣。管仲長長地、無聲地吐出了一口氣,深深拜了下去:“君上聖明!”那份沉重如山的壓力,似乎隨之宣泄了一分。然而帳內多數將領,包括按著曹沫的虎賁猛士,眼中都充滿了壓抑的怒火與不解!就連魯國那些麵無人色的隨行大夫,都驚愕地瞪大了無神的眼睛。
桓公說出那三個字後,仿佛耗儘了所有的精力。他猛地轉過身,背對著所有人,麵向大帳壁上懸掛著的那柄象征齊國曆代君主征伐之威的“鉞”。寬闊的肩背劇烈地起伏著,隻有那緊緊攥起的、指節凸起的拳頭,暴露出他內心翻江倒海的狂瀾,從未真正平息。
管仲站起身,不再多言,對守護在側的豎貂遞去一個眼神。豎貂立刻心領神會,尖細的聲音刻意提高了八度:“君上有令!解開魯國貴人之縛!備安車良馬,禮送魯侯君臣——即刻離開營盤,平安返回魯地!”他刻意強調了“禮送”和“平安”。
幾名虎賁武士雖然極其不情願,動作也粗暴,但還是狠狠踢了依舊掙紮的曹沫一腳,然後七手八腳地割開繩索。曹沫被鬆開束縛,劇烈地咳嗽著,大口喘息,猛地抬起身!那雙眼睛依舊赤紅,如同染血,死死盯著齊桓公那劇烈起伏的背影,充滿了刻骨的恨意和一種近乎同歸於儘的瘋狂!他似乎還想衝上去做些什麼,但幾名武士巨大的力量再次將他死死按定在地!另一邊,癱軟的魯莊公被幾名魯國大夫連拖帶抱地攙扶起來,如同抽去骨頭的軟泥。
“帶出去——!”豎貂尖聲下令。
“且慢——!”齊桓公那低啞的聲音驟然響起!他並未回頭!
所有人都僵住!空氣再次凝結!管仲的心也驟然收緊!難道君上要反悔?!
隻見齊桓公緩緩轉過身,臉上已是一片近乎冰封的平靜!但那平靜深處,是足以令人血液凍結的深淵!他一步步走到剛才被割斷、散落一地的曹沫捆綁繩索處。然後,在所有人驚駭的目光中,他彎下腰,親自拾起曹沫那柄跌落在地、被侍衛包起的青銅古劍!他一層一層,慢條斯理地解開了包裹劍身的粗麻布!那柄樸實無華卻帶著濃烈血腥和屈辱氣息的兵器,再次暴露在冰冷的空氣之中!寒光凜冽!
齊桓公雙手捧劍,緩步走到曹沫麵前!那強大的氣勢讓按住曹沫的武士都不由自主地鬆開了一些力道。曹沫赤紅的雙目死死與桓公那深不可測的眼神對峙著!
整個大帳內落針可聞!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難道君上終究無法忍受,要親手斬下此賊頭顱?!
“……”齊桓公看著曹沫,看了足有幾息時間,眼中無數情緒飛掠而過:殺意,屈辱,冰冷,最後定格為一種極其複雜的、帶著巨大克製後的決絕。他緩緩開口,聲音平靜得如同從萬古冰川之下傳來:“劍,還你。”在曹沫驚疑不定、所有齊軍將領難以置信的目光中,桓公將那柄差點取了他性命的青銅劍,輕輕放回曹沫依然被束縛著的手腕旁邊——並未直接交予其手!
緊接著,他猛地直起腰,視線如電般掃過魯莊公那一灘爛泥般的軀體,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儀,響徹整個大帳:“汶陽之田,寡人即刻下令交割!君無戲言!齊侯小白,言必信!行必果!今日之事,就此了結!放行——!”
最後兩個字,如同開閘的洪峰!押解曹沫的武士們猛地鬆開了手!曹沫一個趔趄,差點摔倒!他死死盯著地上的劍,又猛地抬頭看向齊桓公,眼神中的瘋狂和恨意劇烈翻騰,最終,他猛地彎下腰,一把抓起自己的劍,如同握著一團燒紅的鐵!他喉嚨滾動了幾下,終究沒有再說一個字,也沒有任何“謝恩”的表示,幾乎是踉蹌著,在同伴的攙扶下,頭也不回地撞開帳門,頭也不回地衝入外麵無邊的寒冷黑暗之中!魯莊公和其他魯臣也被半拖半架地帶離了這差點成為他們葬身之地的可怕營帳。混亂的腳步聲中,夾雜著隱隱的低泣和死裡逃生的喘息。
帳內,隻剩下齊國的君臣。
寂靜。死一般的寂靜。炭火偶爾爆出劈啪的聲響,更顯寂寥。
齊桓公站在原地,依舊挺直著脊背,雙手負於身後,如同雕塑。隻有微微顫抖的廣袖下擺,暴露了他內心的激蕩未曾停歇。他看著曹沫最後消失的方向,看著帳門被重新放下隔開外麵的寒風,半晌,才用儘全身力氣,仿佛對著虛空,又仿佛對著內心那頭瘋狂咆哮的惡獸,咬牙切齒地擠出一句話:
“…寡人…知道了!”這話說得沒頭沒腦,卻重逾千鈞!管仲沉默著,深施一禮。他知道,這道坎,君上終究是以超越常人想象的意誌力,一步一個血印地邁過去了。儘管每一步都如同踩在刀尖之上。
冬末的寒風雖仍凜冽,卻已悄然裹挾了些許不易察覺的溫潤氣息。凍結的土地開始緩慢複蘇,冰層下傳來隱隱的細碎崩裂之聲。然而比這自然征兆更早、更猛烈地在列國間傳播的,是那場發生在齊魯邊境柯地高壇上的驚天之變,以及其戲劇性的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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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侯小白“刀劍加身而不背諾,受辱極深而守前言”的消息,如同不脛而飛的勁風。它越過巍峨的大行山脈,沿著奔騰的古黃河水,借助往來商旅疲憊的雙腳、各國探子晝夜不休的快馬、乃至宮廷之間飛越國界的信鴿,刮過宋國都城商丘城外那整齊劃一的桑林田陌,拂過鄭國平坦官道上細密的黃塵,掠過衛國楚丘新建城牆上的獵獵旌旗,甚至向更遠的南方陳、蔡,西方的秦、北方的燕蔓延。
這消息的衝擊力,遠遠超過了戰爭本身的勝負和土地的得失。它帶著一種顛覆性的、令人難以置信的色彩。
宋國。宮城之側,專屬於宋公的親耕“籍田”之內。
正值春耕前夕的籍田祈祝演練。宋桓公禦說,這位身材不高卻極其敦實精悍的君主,正躬身彎腰,小心地用一雙結滿老繭、布滿細碎割傷的大手,將一株沾著新鮮濕土的青翠麥苗,植入鬆軟的溝壑之中。泥水沾汙了他樸素的衣褲下擺。
“報——”一名內侍步履匆匆地趨近,在距離籍田邊緣數丈之外便停下,俯首低聲奏道:“稟君上,有自柯地急返之客言……”內侍的聲音清晰卻又帶著某種刻意營造的平穩。
宋桓公的動作頓在半空。他維持著半躬身的姿勢,片刻之後,才像完全反應過來一般,緩緩挺直身體。他沒有立刻轉身,目光依舊落在那株脆弱的麥苗上,沉默了幾息。那雙平時銳利如鷹隼的眼睛裡,瞬間掠過難以置信、警惕、審視,最後沉澱為一種複雜難言的、帶著隱隱欽佩又不得不承認現實的凝重。他粗糙的手指無意識地撚動著指間濕潤的泥土塊,那泥土的腥氣和冰涼質感透過皮膚傳來。良久,他才對著腳下那片等待耕耘的土地,從喉嚨深處發出一個重重的、如同悶雷滾過的聲響:“哼!齊侯……齊侯……”他搖了搖頭,那語氣說不清是讚是歎還是某種無奈的認可,“嘿……好一個齊小白!”最後幾個字如同歎息,吹散在初春微寒的風中。他彎下腰,再次用極其專注甚至帶著一絲虔誠的態度,輕輕拍實那麥苗根部的鬆土。那動作,比之先前,卻多了一份若有所思的凝滯。
衛國。新築的都城楚丘西城樓之上。
衛文公姬申身著一領略顯寬大的麻布素衣,扶牆而立。朔風強勁,吹亂了他梳理得原本十分整齊的鬢角灰發。他那略顯蒼白清臒的麵容之上,帶著劫後餘生、百廢待興的沉重。目光卻極力向東眺望,似乎要穿透千裡關山,越過被齊國鐵蹄踏破的昔日故都朝歌的廢墟,看清楚那座引發驚天巨變的柯地高壇。
他的身後,須發皆白的老臣寧莊子靜立相伴,同樣眺望遠方,眼神中充滿了憂慮與探尋。
“寧卿,”衛文公的聲音低沉沙啞,被風撕扯得有些斷續,“你說……那齊國,當真……將汶陽還了?還放過了行劫持之狂徒?禮送了魯侯歸國?”他語氣中的困惑比寒冷的風更甚。
寧莊子花白的長須在風中拂動,蒼老卻依舊銳利的眼中閃爍著思索的光芒:“消息紛雜,難辨真偽。然細究之,齊桓公既敢在盟壇上受脅而不改色……又放人還地……若非有極深圖謀,便是……確有異於常人之胸襟。”
衛文公沉默良久。城樓外,衛河解凍的冰淩相互撞擊,發出清脆而連綿的聲響。這自然的天籟之音,卻在他耳中化作了一場看不見的風暴在心底翻湧。他想起了齊國兵臨城下時的絕望,想起了在強齊陰影下謀求複興的艱難。
“刀劍相挾之下……猶能守諾如山……”衛文公的聲音幾乎微不可聞,如同囈語,但每一個字都如同沉重的鉛塊,“為守一諾,甘受奇恥……此等……此等堅毅忍辱……”他再次深深吸了一口氣,那口氣仿佛凝滯在胸腔,良久,化為一聲悠長而沉重的喟歎,帶著一種震撼過後的、不得不折服的力量,“如此之齊……有如此之君……此方為……諸侯盟主之度也!”最後幾字出口,他仿佛卸下了長久以來壓在心頭的一塊巨石,也像是無奈地承認了一個不容撼動的事實。他的目光不再局限於眼前的衛河殘冰,而是投向更遼闊無垠的天際,那目光深處,多了一分對無法抗拒的霸權的敬畏,以及一絲在霸權強權統治下似乎也能喘息存活的渺茫希望。
鄭國。新鄭宮闕,錦瑟堂內。
輕暖的香爐中沉檀之煙嫋嫋升起,在雕梁畫棟間盤繞遊走。精雅的漆器食具中盛著鮮美的魚膾,金樽裡蕩漾著琥珀色的瓊漿。鄭文公踆斜倚在一張鋪著厚厚錦褥的華貴臥榻上,意態閒適,手裡把玩著一塊溫潤剔透的蟠龍玉璧,臉上帶著慣有的輕鬆笑意。堂下,一名身材矮胖的富態中年商人正口沫橫飛地講述著在齊國的見聞。
“……您是沒瞧見那陣勢!齊人雖然撤了兵,但一個個眼神都跟要噴火似的!嘖嘖,聽說他們國君脖子上的血口子,足足有這麼長一道!”商人用手比劃著,“都說那魯國的蠻子好大狗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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