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中的樹木由夏日的繁蔭轉為初秋的蕭瑟,枝頭的葉子開始呈現出點點黃斑,而枝乾則在寒露深重的風中愈發顯出嶙峋的骨感。當庭院中的石階在淩晨的月光下鋪滿了一層如鹽似霜的寒露時,國相府邸深處,那口用於重大變故事宜通報的、鑄有饕餮獸紋的巨大銅鐘,被人用力敲響了!
“當——!當——!當——!”
沉重、急促、撕心裂肺的金石撞擊聲,如同冰冷的巨大鐵杵,一下又一下,重重地捅破了臨淄城黎明前死寂的長空!聲波淩厲地擴散開來,衝擊著每一個被喚醒的屋簷窗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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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淒厲而沉重的鐘聲,如同裹挾著北地風雪的巨冰,直直砸入齊宮深處齊桓公的心竅深處。他驟然從堆積成山的待批奏章中抬起頭。巨大青銅燈架上數十根手臂粗細的燭火因他猛然起身帶起的風而劇烈地搖晃、跳躍,在他那張瞬間褪去所有血色、寫滿震驚與絕望的臉上投下明滅不定、縱橫交錯的、如同深淵溝壑般的陰影。管仲的隕落,是一場將靈魂根基都挖走的十級地震,震蕩的餘波尚未平息;這緊隨其後的、更加迅猛沉重的一擊,卻如同在搖晃的根基上抽走了最後一根承重的石柱!眼前這象征著齊國強權的宏偉殿堂,仿佛正發出令人牙酸的呻吟,在他眼前轟然搖晃、裂開巨縫、向著那名為絕望的深淵滑落!
“天!天!!!”齊桓公猛地從巨大的玄玉王座上暴起!寬大的錦緞袍袖因劇烈的動作帶倒了案幾邊緣那三隻盛滿美酒的鑲滿寶石的金樽玉盞!隨著一連串清脆刺耳的破裂聲,瓊漿玉液潑灑而出,迅速浸透了名貴的、繡著精美圖案的波斯地毯,酒香混雜著地毯絲線浸泡後的黴敗氣味在殿內彌漫開來。他雙目赤紅,如同陷入絕境的受傷巨獸,對著階下早已匍匐在地、瑟瑟發抖猶如寒風鵪鶉的滿朝文武大臣們,發出震動了殿宇四壁的咆哮:
“寡人…寡人欲求天下賢才!天公何故不予!剛剛折我一仲父!為何轉眼又奪我隰朋!國之柱石……一個接一個……莫非……莫非老天真的欲折我桓公筋骨?!欲亡我大齊江山乎?!”他的聲音裡混雜著刻骨鑽心的悲涼、足以焚毀一切的滔天狂怒,還有一種被無形的命運巨輪反複碾壓、玩弄於股掌之中所引發的、深入骨髓與靈魂深處的巨大無力感與無邊無際的茫然!
隨即,一股混合著恐懼、不甘和尋找發泄目標的暴戾猙獰之氣,如同滾燙的火山熔岩般瞬間衝垮了他所有理智的堤壩!他森然如劍的目光掃過階下那一片因恐懼而恨不得將身體埋入地磚縫隙裡的眾臣頭顱,那冰冷審視的目光仿佛在尋找,又仿佛在切割。最終,所有的驚惶、所有的不甘、所有的恐懼化為一股毀滅性的指令!他噴湧而出的殺意如同實質般凝固在空氣中:
“來人!!”聲音斬釘截鐵,如同寒冰凍結大地!“備寡人禦駕!寡人……要親赴相國府靈堂致哀!還有——即刻宣旨!”他的目光如同兩道凝固的冰焰鎖定了遠處承旨官顫抖的身影,“將易牙、豎刁、開方!三個無君無父、狼子野心、禽獸不如之徒!即刻驅逐!驅出臨淄城門!一柱香……不!一刻……不!一息也不容停留!宮城上下!無論何人!膽敢有窩藏、敢拖延半刻、替此等逆賊求情半句者!儘數梟首!誅滅三族!殺——無赦!”
這道巨大、冰冷、殺氣盈霄的詔諭如同臘月席卷大地的寒潮,迅速覆蓋了這座在十日之內接連承受兩座擎天巨柱傾塌、依然沉浸在雙重悲戚中的古老都城。
冰冷的鐵鏈鐐銬纏繞上昔日曾權勢熏天、趾高氣揚者的脖頸與手足。
易牙是在他那富麗堂皇、珍饈百味的巨大庖廚之中被士兵粗暴地拖拽出來的。他還穿著那件名貴的、帶著油膩的廚子圍裙,白胖的臉上寫滿了無法置信的驚愕與狂怒,他徒勞地掙紮嘶喊,聲音因極度恐懼與不甘而扭曲變調:
“君上——!君上開恩啊——!易牙為君上烹調美味半生!傾儘心血!何罪之有啊!何罪之有啊——?!”
他被數名如狼似虎的甲士倒拖著,掙紮中帶翻了巨大的湯鍋和雕花的食盒,油汙沾了一身,金刀銀勺散落滿地,一片狼藉。他那精心保養的雙手死死扣抓地麵,指甲在地磚上刮出刺耳的白痕。
豎刁則是在他那間布置得一塵不染、器具擺放如同儀仗的、用來整理檔案文書的密室中被找到的。他沒有做任何掙紮,甚至沒有抬頭看向那些衝進來的士兵。他隻是異常安靜地將手中那卷整理了一半、幾乎一絲褶皺都沒有的絹帛檔案輕輕放回那排列得如同棋盤的巨大格架上。然後,緩緩地、甚至帶著一種殉道者般的平靜,任由冰冷的鐵鏈鎖住他的脖頸與雙臂——那鏈條冷硬沉重,深鎖如同禁錮地獄惡鬼的枷鎖。他始終低垂著眼簾,遮掩了瞳孔,那雙曾經能夠捕捉君王最細微情緒的眸子裡,此刻如同兩口被投下巨石深埋地心的古井,所有的光芒、所有的情緒、所有的溫度都被徹底吞噬吸儘,隻剩下死水般的、深不見底的幽暗死寂。鐵鏈拖動他身體摩擦地麵的聲音,在空曠的宮道上發出冰冷的、如同磨骨切肉的沙沙聲。
開方試圖維持他衛國公子最後的風度,但當士兵踹開他那間裝飾奢華的寢室門時,他正慌亂地試圖將幾件價值連城的珠玉塞入貼身的裘袍內襯。士兵的動作粗暴直接。他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儘,嘴唇像離水的魚一樣無望地哆嗦著,眼神在那幾張覆蓋著冰冷青銅麵甲、毫無表情的士兵臉上瘋狂地逡巡,似乎想從那唯一的孔洞後麵尋找到一絲可能的憐憫或轉機。最終得到的,隻有整齊劃一、如同青銅城牆般密不透風的、無聲的肅殺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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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輛罩著破舊、滿是灰塵和汙漬的粗麻布囚車,被數十名全副武裝、殺氣騰騰的近衛軍押解著,如同三具移動的寒冰棺槨,吱嘎作響地碾過臨淄城寂靜無聲的青石板路。車輪碾壓聲在空曠的大街小巷中回蕩、放大。兩旁緊閉的店鋪門扉和高牆窗戶縫隙後麵,一道道目光投射出來——恐懼、慶幸、冷漠、甚至不加掩飾的鄙夷——像無數根無形的針刺在囚車內蜷縮的人影身上。那些曾經的囂張跋扈、不可一世,此刻都在沉重的車輪下被碾為齏粉,連同他們曾經的榮耀與奢靡,一同被拋入了通往無儘荒野的城門之外,被揚起又落下的黃色塵土無聲地埋葬。那延伸向未知遠方的車轍,如同為他們那曾經輝煌一時的命運,落下了最後一筆枯澀而蒼涼的、充滿了悲劇宿命感的厚重終幕。
宮闕的宏偉並未因柱石的傾倒而消失,殿宇依舊莊嚴肅穆地矗立著。然而,當最初的、那斬斷奸佞後帶來的短暫銳利痛感和整肅宮廷的虛幻快意如退潮般消失之後,齊桓公的世界陷入了某種冰冷的、無法擺脫的異樣寂靜之中。
他的寢殿——那曾經是他短暫棲息、運籌帷幄的私人領域,如今空闊得令人心悸。白晝,巨大的空間裡隻有移動的光影,從高窗斜射進來的光束在光滑如鏡的金磚地麵上緩慢推移,每一次宮人或侍者極輕的腳步聲,甚至每一次呼吸產生的氣流微瀾,在空曠穹頂和巨大殿柱間回蕩放大,如同無數細小的幽靈在角落、在梁棟間竊竊私語,伺機窺探著君王內心的隱秘脆弱。
入夜後,層層垂墜的暗色絲絨帷幔在搖曳的燈火下,搖曳出千變萬化的鬼魅虛影,每一次燈焰的跳動都仿佛激活了帷幕後的魑魅魍魎。他獨自走過空曠的長廊或回寢殿的路上,足踏金磚發出的跫音清晰無比,每一步都仿佛踏在空曠山穀的心鼓上,又像是有人緊貼在背後呼吸,跫音直抵靈魂深處,激起層層回音,宣告著一種難以承受的孤寂。
首先被這無形的空洞吞噬、狠狠啃噬的,是他的味蕾。
巨大的、帶有猙獰饕餮紋飾的雙耳青銅食鼎就擺放在他寢殿的中央。鼎下,爐火被新調來的禦廚精心控製,正熊熊燃燒,散發著灼人的熱力。鼎內盛放的是集齊國物華天寶、甚至周邊諸侯國上貢之精粹的珍饈:從北部嚴寒海域捕撈而來、此刻烹蒸得火候完美、如同羊脂白玉般瑩潤通透的深海鱈魚腩;精挑細選、隻取腰肋間最肥嫩部位、用秘製醬料浸醃一日夜後、再以特製梨木炭火烤至焦香撲鼻、油脂滴落的炙鹿肋;耗費三日三夜、隻以清泉與極品藥材文火慢燉、湯汁濃縮如金、異香撲鼻的遼東雪蛤羹……任何一道放在宮外都足以令萬人垂涎。
齊桓公坐在巨大的蟠龍紋食案前,侍者恭敬地呈上那對鑲金裹玉、象征著無上權柄的雕螭玉箸。那玉箸剔透玲瓏,精美絕倫,但在齊桓公手中,此刻卻重逾千鈞。他執箸,伸向那盤蒸魚。精心蒸製的銀白魚肉溫熱柔韌,被他夾起一小片,放入口中。牙齒咀嚼了兩下,眉頭便不由自主地緊緊蹙起,形成一個深深的川字紋。
“寡……”他放下玉箸,目光投向身邊幾個新近替換上來、因恐懼而始終將頭顱深埋、大氣不敢喘的老宦者,聲音裡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茫然與莫名湧上的煩躁,“寡人……口中……為何……嘗不出滋味?”他似乎想表達得清晰些,卻發現語言同樣寡淡乏味。
那老宦者的頭幾乎要埋到胸骨裡去,冷汗不斷從帽簷邊緣滲出,滑過他蒼老鬆弛的鬢角皮膚,滴落在腳下的金磚上,留下微小的暗痕:“回……回稟至尊君上……此……此魚……乃北海……新近進貢之極上品銀絲鱈……廚下大師傅……費了十二分心思……這滋味……實……實為清雅甘美……”他的聲音顫抖、斷續,混雜著無法掩飾的惶恐,話語本身在君王的質問下顯得如此蒼白無力。
齊桓公不再看魚,他轉而拿起手邊同樣以純金打製、鑲嵌寶石的鳳首長柄湯匙,舀了一小勺澄澈如金湯的雪蛤羹。湯水溫熱醇厚,在燈火映照下流動著誘人的光暈。他淺淺啜了一口,舌尖卻隻嘗到一片令人心煩的、難以忍受的寡淡!如同吞咽溫水!一種被戲弄、被欺騙的暴怒猛地衝上頭頂!
“啪!”金匙被他狠狠扔擲回巨大的食鼎之中,發出尖銳刺耳的金屬撞擊聲!滾燙的金湯濺潑出來,在華麗織錦鋪就的桌帷上留下醒目的深色汙跡。
“湯?!”他猛地從盤龍紋的座位上彈起來,寬大的錦袍袍袖因劇烈的動作帶翻了鼎邊一隻盛滿殷紅西域葡萄酒的琉璃酒樽!“嘩啦!”一聲脆響,昂貴如同血漿的葡萄酒潑灑開來,如同小蛇般蜿蜒流淌,與先前濺出的湯汁混合成更為狼藉的一片。他對著那片刺目的狼藉,發出震耳欲聾的咆哮,聲音因極度的惡心和噴薄欲出的憤怒而扭曲、嘶啞,幾乎要撕裂喉管,“如此淡而無味、如同爛泥溝水之物!怎配進入寡人口中?!便是那鄉野賤農飲牛飲馬之槽中渾水,怕也比這湯更有滋味!!!”鼎中氤氳升騰的白色霧氣,此刻如同一隻隻嘲笑他的無形之眼。一股強烈的反胃感猛烈上湧直衝喉頭,他控製不住地劇烈乾嘔起來!身體痛苦地佝僂彎曲,手指死死地撐住冰冷堅硬的黑玉案幾邊緣,根根指節因用力而青白扭曲。殿內所有侍奉的宮人、宦者瞬間“撲通”一片,如同被無形的重錘齊齊砸倒的麥穗,額頭死死抵著冰涼的地磚,身軀在極度的恐懼中篩糠般瑟瑟發抖,不敢發出絲毫聲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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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不甘味或許還能強忍,但當整座宮廷中樞這台龐大而精密的機器,因為失去了核心的傳動而驟然停擺、陷入巨大的混亂與癱瘓時,那種無力感就如同冰冷鐵鑄的巨手,以更沉重、更窒息的方式,死死扼住了齊國權力心臟的咽喉!
一日清晨,新任掌管內務府庫的少府丞,雙手捧著幾卷用朱砂漆封、代表著最高機密等級的卷宗,幾乎是爬著進入明堂大殿。他跪伏在距離齊桓公王座數丈遠的冰涼金磚之上,聲音因極度的惶恐而變了調,語句碎如斷弦:
“啟……啟……啟稟君上……天佑……大齊……前月……前月南方楚王……奉……奉國禮所貢之……之歌舞姬女……共……共三十八名……”他額頭上的汗珠如同泉湧,滴落在地麵形成一小灘水漬,“依……依我……齊製宮律……新納……入……宮室女子……需先……需先入……玉牒司刻名……而後……交……交內侍女官院……統一……教導……學習宮……宮規禮儀……方……方可……麵君……”他語無倫次地述說著流程,心臟如同被一隻冰冷大手攫緊,幾乎要停止跳動,“然……然……管理……此等……此等事務之……主責官員……”他喉嚨發緊,用儘力氣抬頭,飛快地瞥了一眼高踞王座之上、如同籠罩在巨大黑暗陰影中紋絲不動的君王,接觸到那雙冰冷審視的目光後,如同被烙鐵燙了一下,猛地把頭砸在地麵上,
“原……原皆歸……內府中大夫……開方……開方上卿……統……統領……其……其人……其職責權限……其……其印信符節……其下……其下具體辦事官員……名冊……交接……流程……皆……皆由其一手……掌管……其……其被……被君上……諭令……逐出臨淄……隨他……一同被斥退的,還有他下屬的幾名關鍵書吏……如今……這……這三十八名女子……連同……她們的仆役、教習嬤嬤、樂器行頭……一乾人等……滯留……滯留宮外……西郊……楚芳館……已……已逾……一月有餘!日耗……糧米……酒肉……炭薪……護衛開銷……鬥金……不止……微臣……微臣實在……實在不知……該……如何……處置……又該……稟報於哪一司衙門……請……請君上……明示……”
“楚女?滯留宮外彆館?逾月?日耗鬥金?!”齊桓公聽得額頭青筋亂跳,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像無數根尖針,沿著他的脊柱驟然竄上頭頂!他霍然轉過身,動作帶起一陣風,袍袖獵獵作響!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鎖住那個伏在地上如同篩糠的卑微身影,目光如同淬了劇毒的鋒利刀刃:
“無人知曉?!印信細檔不知由誰掌管?!”他聲音陡然拔高,如同裂帛般尖利刺耳!“那豎刁何在?!宮中一切繁雜瑣碎之事,無論大小!無論器物人事!從來都是由他一手總攬督管!他做事素來條理清晰如掌上觀紋!一應記錄存檔從未出過差錯!人呢?!即刻叫他來!當著寡人的麵!說個清楚明白!!!”咆哮在空曠大殿中回蕩。
“豎……豎刁……”少府丞的聲音在君王雷霆般的震怒和巨大的事實壓力下徹底崩潰,如同一隻被捏住脖子的鴨子,氣若遊絲,“……他……已被至尊君上……親頒……聖旨……逐……逐出了……臨……臨淄城……已……已逾……十日……”
逐出了?
這三個輕飄飄的字,如同九天神雷帶著煌煌天威,一字一頓,沉重無比地在齊桓公腦海深處轟然炸響!炸得他雙耳嗡嗡作響,神魂劇烈搖蕩!眼前瞬間閃過無數清晰的畫麵:那個無論白天黑夜、永遠如同最忠誠的影子般侍立在禦座三步之外的安靜身影;那雙永遠能精準領會自己任何細微眼神、將堆積如山的奏報文書批閱分類、整理得妥妥帖帖、連邊緣都如同刀切過般整齊的骨節分明白皙修長的手;無論何時何地,無論多麼冷僻繁瑣的事務,隻要詢問於他,他總能低著頭、溫順而清晰流利地回答,仿佛整座龐大宮闕的所有秘密,都藏在他那顆低垂的頭顱之中:哪一件宗廟祭器在哪個庫房哪個角落、哪位低階宮婢何時入宮籍貫何方……九重宮門之後,萬千事務如一團亂麻,無數規章如同天羅地網,龐大的人員、無量的開支、節慶的鋪排、祭祀的流程、外邦使團的接待……這千頭萬緒,這需要極致的細致、耐心、精力乃至近乎病態般偏執的掌控欲才能維係運轉的宮廷內務機器,似乎唯有那個沉默內斂、謙卑如同塵土、卻擁有絕對掌控力的豎刁,緊緊握著那枚絕對唯一、精密複雜的鑰匙。
如今,鑰匙……丟了!丟失在一個被他自己因驚懼、被遺言逼迫而親手打開的陷阱裡!
這座耗費無數代人心血建造而成、象征無上權力的輝煌宮殿的內腑心臟,瞬間被拖入了一團巨大無邊、混沌粘稠、毫無頭緒、近乎癱瘓的亂局之中!每一個角落,每一個部門,都在發出無聲的、崩潰前的哀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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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股巨大的、足以瞬間抽乾所有精神的疲憊感和一種無法逆轉、充滿荒謬宿命感的冰冷洪流,取代了剛剛升騰的滔天怒火。他甚至失去了斥責階下那個可憐蟲的力氣和興趣。他緩緩地、腳步略顯虛浮地,踱步到明堂大殿一根粗大的、需要兩人合抱才能丈量的蟠龍巨柱旁。那龍身以赤金點綴、朱漆髹塗,在殿內陰晦不明的光線下,如同凝固千年的暗紅血塊。他抬起一隻微微顫抖的手,寬厚的手掌重重撫上那冰冷堅硬、在黑暗中凸起如同嶙峋骨骼的龍鱗雕刻之上。指尖傳來的隻有冰涼刺骨,毫無神龍應有的威儀與力量,像一塊巨大的冰,汲取著他體內本就不多的溫度。
指腹在那冰冷的、象征著力量的蟠龍爪上,慢慢收緊,直至指甲都因用力而嵌入掌心嫩肉帶來刺痛。許久,許久。一聲沉重得仿佛積淤了百年濁氣、渾濁如同歎息般的認命低語,帶著無邊無際的倦怠和一片空茫的虛無,從他胸腔最深的洞穴裡緩慢地擠出,像一個無形的、墜向深淵的鐵球,重重地砸落在這空曠、華麗、象征著至高權力、此刻卻如同巨大墳墓般死寂的大殿金磚之上:
“……召……”那指令如同從枯朽千百年的枯井最深處艱難掙紮上來的碎礫,帶著泥土和腐爛木屑的腥氣,“……把那……三個人……給……寡人……傳……回來吧……”
北國的冬天裹挾著凜冽的意誌如期降臨。細碎如篩鹽般的初雪,夾雜著從塞外直撲而來的尖嘯厲風,抽打在宮闕漆色沉厚、高大沉重的朱漆大門上,發出密如急雨般的、持續不斷的劈啪聲響。如同千萬根無形的冰針刺紮著這座帝國宏偉軀殼。
空曠開闊的明堂大殿內,為了對抗嚴酷的寒冷,特意添置了三隻巨大的、獸形四足的黃銅鎏金暖爐。爐膛內,上等木炭被燒得赤紅透亮,源源不斷地釋放著足以驅散刺骨冰寒的驚人熱浪,蒸騰的熱氣將爐火周圍的巨大空間熏烤得如同置身於盛夏正午最酷烈的烈陽之下。殿內殿外被這強大的熱流和光暈劃開了陰陽兩界。三道被火光照耀得纖毫畢現、甚至略帶扭曲的人影,帶著一種劫後餘生、重掌權柄的鬆弛與暖熱適意的滿足感,安然圍聚在溫暖如春、光芒四射的核心暖爐旁邊。爐火在三人臉上跳躍出奇異的光影。
易牙重新裹上了極為貴重的紫貂大氅,內裡是織金嵌寶的錦緞厚袍,油光滿麵的臉上在爐火映照下紅潤得如同熟透的柿子。他一隻肉墩墩的手端著剛剛用溫水暖過的精雕細琢溫玉酒杯,另一隻手則豪邁地在烘烤全身的熱氣中揮動著,聲如洪鐘,帶著一種失而複得的炫耀與指點江山的躊躇滿誌:
“……要論這道‘雪夜炙三珍’,食材稀罕自不必提,關鍵在這火候!前些日子,北邊又送來了新殺的初生麋鹿崽兒,那肋排,最是細嫩!需用西域的香茅草綁了,埋在未開鋒的青岡木煆燒後的灰堆裡悶烤兩個時辰,取其‘煙熏之韻’!取其……取其……”
他一邊口若懸河地講述著如何搜羅天下珍奇,又如何在烹製過程中玩弄玄虛以博取君王歡心,眼神裡閃爍著的不僅僅是滿足,更是一種重新通過口腹之欲掌控那位高高在上者身心意誌的得意光芒。
開方則端坐在距離爐火兩步之遙的另一張更為寬敞舒適、鋪著厚厚熊皮墊子的紫檀木太師椅上,姿態帶著一股子貴族骨子裡的倨傲與沉穩。他此刻並未在吃喝,雙手正捧著一卷用暗紅色絲線牢牢係縛的、內府庫藏新一季詳細收支核驗總冊。簇新換上的銀灰錦袍用金線暗繡著繁複的祥雲紋,在跳躍爐火下若隱若現地流動著貴氣。他的目光在竹簡上那密如蟻行、卻象征著天量財富流轉的記錄上沉穩移動,如同將軍巡視地圖。片刻後,他將冊簡略放於膝上,拿起案頭一支蘸滿了濃稠如凝血般朱砂的小毫筆,手腕懸空,在某一筆涉及營造王室西苑、數額極其巨大的開支項目旁,穩健地停頓片刻,隨即筆鋒轉折乾脆利落地落下了一個極其鮮紅刺眼的叉形勾劃——那意味著一項足以讓千人忙碌一整年、耗資巨萬的工程,被一筆否決。他的唇角無聲地向上彎起一個極其細微卻篤定無比的弧度,冷靜又蘊藏著不容置疑的掌控意誌,仿佛無聲地向這座宮殿宣告著:齊國龐大的財賦命脈,那些流淌著血汗的真金白銀,已徹底歸入他新的韁繩之下,供其執掌驅策。
唯獨豎刁,位置比另外兩人更靠近那熾熱光源一些,但他依舊側簽著身子坐在一張略顯寒素的楠木繡墩上——遠不如開方那鋪著厚毛皮的大師椅舒適。他甚至沒有碰觸麵前幾案上那同樣溫過的美酒,更不似易牙那般聲震殿宇。他麵前隻攤放著幾張裁剪得十分規整的素白絲帛,一小碟如同夜色的墨汁,一支筆鋒尖銳的小毫。他那雙骨節分明、異常白淨修長、從未沾染過重活的手,此刻正異常平穩、靈活而無聲地在素帛上快速移動,筆跡細如蚊足卻工整挺拔。那是在草擬一份極其詳細繁瑣的下月正旦大朝賀的整套儀典流程備忘細則表:何時何地由哪位禮官唱讚導引、鐘鼓磬鐸如何鳴響、分列何種音調、奏何種雅頌樂章、各位朝臣依其爵位官職高低由哪幾個殿門分彆引入、引路謁者的排列順序、進入明堂後的具體站位次序、向君王叩拜和獻呈節慶頌辭的固定順序及措辭……無一遺漏,精確如同一位匠人打造一件複雜精密的機括,每一個環節的咬合都分毫不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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