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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5章 刀鋒上的盟誓(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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絳都的秋意,並非尋常的蕭瑟,而是一種浸入骨髓的陰冷。高聳的宮牆,用冰冷的磚石圈起一方凝固的天地,隔絕了外界的鮮活,也囚禁了內部的死寂。簷角的風鐸,在嗚咽的北風中本該叮當作響,此刻卻紋絲不動,仿佛被無形的冰霜凍結,死寂無聲。這死寂,沉甸甸地壓在宮殿的每一寸琉璃瓦上,滲入每一道朱漆剝落的縫隙。

宮殿深處,丹墀失去了往日的金碧輝煌,染著一層幽暗的、如同凝固血液般的色澤。巨大的獸首銅爐蹲踞在角落的陰影裡,爐膛內,上好的銀炭悶燒著,不見烈焰升騰,隻有一種近乎淤血的暗紅,紅得發烏,如同瀕死的心臟在微弱搏動。僅有的幾點光點,從爐身繁複的蟠螭鏤空縫隙中艱難擠出,像垂死者喉嚨裡最後幾口破碎的喘息,微弱、斷續,帶著一種絕望的掙紮。

這點瀕死的光,堪堪映亮了丹墀之上,晉昭公玄衣纁裳上刺繡的夔龍暗紋。那猙獰的龍首在幽暗中若隱若現,龍身蜿蜒,龍尾則在拖曳的、搖曳不定的光影裡詭異地浮動,仿佛真有一條活物,正用冰冷滑膩的軀體,貪婪地舔舐著下方冰涼堅硬的金磚地麵。空氣在這裡徹底凝結,如同被裹進了巨大的、渾濁的琥珀之中,滯重得令人窒息,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吞咽著粘稠的鉛塊。

叔向垂首立於階下,脖頸低俯得幾乎與地麵平行,背脊彎成一張緊繃的弓。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階上那道目光的重量,那不是簡單的注視,而是如同萬鈞寒冰懸於脊梁,帶著審視、壓迫,以及一種難以言喻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這令人窒息的寂靜,不時被炭火畢剝的爆裂聲刺破,每一次突兀的炸響,都讓空曠殿宇的四壁回蕩起一種催促般的震顫,仿佛那冰冷的宮牆也在不耐地催促著什麼。

“周室……”晉昭公的聲音終於撕裂了這令人發瘋的沉寂。那聲音像是從積滿銅鏽、深埋地底的古老銅鼎深處艱難摳剝而出,每一個字都帶著喑啞的摩擦聲,刮擦著聽者的耳膜,“洛邑沉啞,無聲無息,天子莫非當真要與我晉氏割席斷交?”他霍然坐直身體,身下漆案的沉重木身隨之猛晃,案上那隻盛滿琥珀色醇漿的青銅酒爵劇烈晃蕩,粘稠的酒液在爵腹內激蕩,發出嗡嗡的低鳴,如同垂死昆蟲的振翅,彌漫開去,更添幾分不祥。“禮樂征伐自天子出?嗬!”君王眼底的血絲驟然迸裂,凶光乍現,如同困獸掙脫囚籠的瞬間,但隨即又被更濃稠、更陰沉的霾翳席卷覆蓋,那凶光被強行壓抑,轉化為一種更深沉的、令人心悸的陰鷙,“寡人要的,是天子的允準,是能引動天下諸侯目光的符命!是那麵能披在我晉國刀鋒之上的、最後一件禮樂的華袞!”

君王的軀體猛地前傾,階上濃重的陰影頓時如墨汁傾瀉,幾乎將階下躬身如蝦的叔向完全吞沒。那陰影帶著實質般的壓力,擠壓著叔向的呼吸。

“叔向,”昭公骨節嶙峋的手指死死扣住冰涼的漆案邊緣,指尖因用力過度而壓出慘白的印痕,仿佛要將那堅硬的木頭捏碎,“你即刻動身,奔赴洛邑。”他的話語如同淬火的刀鋒,陡然變得鋒利無比,帶著一股來自南方濕冷沼澤的腥膻寒意,“去敲打敲打那位龍椅上氣息奄奄的老朽!替寡人撬開他那張吝於言辭的口!”他頓了頓,每一個字都像冰錐般釘入空氣,“而後,再疾驅南下!直抵臨淄!齊侯呂杵臼……他在那張椅子上,坐得未免太過安逸了。是時候掀開這春和景明的簾幕,讓他清醒地嗅聞一番這秋風的殘酷了!”

使命如淬毒的匕首,寒芒無聲地懸於叔向頸後。那寒意並非來自殿外的秋風,而是源於這金殿深處,源於君王話語中毫不掩飾的野心與殺機。叔向感到一股冰冷的戰栗從尾椎骨升起,瞬間蔓延至四肢百骸。

洛邑的王宮,在深秋的暮色中,如同一座巨大的、正在緩慢沉入地底的古老石槨。曾經鮮豔的朱漆大片大片地剝落,露出底下黝黑糜朽的木胎,如同老人身上潰爛流膿的瘡痂。風穿過空蕩得能聽見回聲的長廊,卷起簷角落下的枯草,瑟瑟發抖的草莖如同老人風中飄搖的最後一件單衣,脆弱得隨時會斷裂。宮室深處蒸騰出的氣息,濃重的藥味混雜著衰朽的死亡氣息,那是周景王殘軀一聲聲綿長壓抑的歎息,彌漫在每一寸空氣裡,揮之不去。

叔向伏在冰冷的金磚地上,額際緊貼著堅硬光滑的磚麵,那刺骨的涼意如同活物,絲絲縷縷地滲入肌骨。磚縫裡沉積了數百年的、混雜著無數代宮人足跡與塵埃的積塵氣,頑固地鑽入他的鼻腔,嗆得人心頭發窒,喉頭發緊。他強迫自己摒除雜念,將晉宮帶來的霜雪肅殺之氣凝聚於胸。

“臣,晉國下卿叔向,奉寡君之命,敬問天子躬安。”他的聲音清越而穩定,如同利劍出鞘,穿透殿中渾濁凝滯的空氣,將絳都宮闕的肅殺寒意,直送入這陳腐、衰敗的殿堂深處。

重帷深處,驟然響起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如同一個破舊不堪的皮囊被強行灌入了凜冽的寒風,隨時可能徹底崩裂。喘息聲粗重而艱難,許久,才有一個虛弱至極、卻又帶著某種沉澱下來、不容褻瀆的威嚴的聲音,勉強穿透厚重的帷幔:“晉……侯……有何……見教?”明知故問,是這位垂暮天子僅存的、不得不維持的最後一絲體麵,一塊搖搖欲墜的遮羞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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叔向依禮直起上身,挺直腰背,目光銳利如針,隔著重重輕紗薄霧,精準地鎖住帷幕後人形模糊的輪廓,仿佛要穿透那層阻礙,直視天子的靈魂:“寡君上承天心,下安黎庶,感念天下紛擾,夷狄窺伺,特擇良辰吉日於平丘之地,大會諸侯,盟誓以定鼎天下,共攘外侮,彰明尊王大義於四海!”他語意微頓,殿內陷入更濃的、泛著苦藥味的死寂,仿佛連空氣都停止了流動,“此盟約基石,穩固如山,唯賴天子金口一言欽定,昭告寰宇。此令昭昭,普天之下,率土之濱,諸侯必翹首以待天子德音,俯首屏息而遵行!”

他言辭恭敬,壁壘森嚴,隻字不提“天子命令”,隻圍繞“大義尊王”與“諸侯遵奉皆因天子恩威”展開。然而,帷幕內外,無論是侍立兩側、麵如槁木的周室老臣,還是帷幔後喘息的天子,人人皆知那溫柔話語深處潛藏的、冰冷如鐵的脅迫:晉國要以衰微的王室為旗幡,天子必須為其染血的鋒刃,披上這最後一件名為“禮樂”的華貴外衣,為其霸業背書。

漫長的沉默如同無形的巨手,死死扼住了殿堂的咽喉,榨乾了所有殘存的生氣,徒留帷幔在死寂中無聲地摩挲,發出沙沙的輕響,如同鬼魂的低語。不知過了多久,久到叔向幾乎以為天子已在帷幔後悄然逝去,景王似乎耗儘了肺腑所有殘存的力氣,氣若遊絲地、艱難地吐出一個字:

“……可。”

一字如璽,萬鈞沉重。當巨大的玉璽被內侍顫抖著捧起,沉重地落在承載著“禮樂征伐自天子之命”字樣的帛書上時,那沉悶的觸碰感,仿佛不是蓋在絲帛上,而是直接砸在了一個輝煌時代的棺槨上,宣告著一個古老秩序的終章。那聲音沉悶而冰冷,回蕩在空曠的大殿中,帶著無儘的悲涼。

叔向踏出洛邑幽暗如巨獸咽喉的宮門,巨大城垣投下的陰影頃刻間淹沒了他單薄的身形。秋末的洛水在城外嗚咽奔流,寒氣蝕骨,帶著河底淤泥的腥氣。他低頭,凝視著懷中帛書上那枚鮮豔欲滴的朱砂印記。它凝著晉室的意誌與周室最後殘存的、如同風中殘燭般的餘溫。馬車早已等候多時,他登車坐定,車夫揚鞭,車輪碾過古老的石板大道,發出單調而沉悶的轆轆聲,一路折而向南,直指那繁華似錦卻又暗藏殺機的臨淄而去。

洛水南岸,鄭國的驛道旁,一個歪斜的茶棚在秋風中瑟縮。一群風塵仆仆、滿麵倦容的商人解鞍暫歇,劣質茶湯的熱氣混合著汗味和馬匹的膻氣,在小小的棚子裡蒸騰。他們的交談聲嗡嗡入耳,帶著市井特有的直白與憂慮。

“……聽說了沒?晉國的叔向,剛打咱們新鄭穿城而過,那車駕疾馳的架勢,活像趕著去勾魂索命!”一個頭戴破舊葛巾、身材臃腫的商人壓低嗓門,唾沫星子隨著他激動的言語飛濺,“看那方向,不是去洛邑點卯討封,就是往齊國砸場子去了!”

鄰座一個黑臉漢子,皮膚粗糙如砂紙,聞言狠狠啐了口濃痰在地上:“呸!他晉國的爪子是越伸越長了!如今連天子放個屁都得先朝他們府裡響一聲?這回怕是又要折騰哪家諸侯了?咱們這夾縫裡的小國,日子更難熬了!”

角落裡,一個駝背老頭慢吞吞地用一塊看不出顏色的布擦拭著豁口的粗陶茶碗,渾濁的眼珠抬起,掃過眾人,聲音沙啞如同破鑼:“齊侯那邊……怕是也要不得安生嘍!聽說那位爺也不是省油的燈。咱們這些夾縫裡的魚蝦,就盼著這兩條大龍鬥狠時,掀起的浪頭彆太高,彆一個浪頭拍下來,就拍碎了我們這群螻蟻賴以活命的破筏子。”他渾濁的歎息聲,最終淹沒在劣質茶湯升騰起的苦澀熱氣裡,帶著無儘的無奈與認命。

馬車離開鄭境,車輪碾過邊界模糊的土路,折向東行。車窗外,田野一片蕭瑟,枯黃的葦草在泥沼中無力地搖曳,天地寥廓而悲愴,如同褪色的古畫。叔向靠在顛簸的車壁上,手中無意識地摩挲著一卷早已泛黃的竹簡,目光卻投向虛無的遠方,穿透了車簾,穿透了蕭瑟的田野。

齊侯呂杵臼,他太了解了。那看似溫和仁厚的表象之下,藏著一隻蟄伏的、伺機而動的猛獸。此行洛邑雖得一字,但臨淄之行,無異於火中取栗,與虎謀皮。更令他憂心的是晉國自身,六卿之間那微妙而脆弱的平衡,如同蛛網上承托的露珠,看似晶瑩剔透,實則隨時可能因一陣微風而墜落破碎。齊國任何細微的試探與挑撥,都可能成為那陣致命的微風,引發一連串崩塌的連鎖反應。他能清晰地嗅到,風中的血腥氣正在遠方鬱積、醞釀。車軸轆轆轉動,碾過黃塵古道,也仿佛碾過命運那根早已緊繃欲斷的弦,發出令人心悸的呻吟。

臨淄城宛如一座永不疲倦、沸騰喧囂的巨大蒸爐。高大的城門如同巨獸張開的巨口,吞吐著川流不息的人馬。甫一入城,喧囂鼎沸的市聲便如同熱浪般撲麵而來,幾乎要將人掀翻。街衢縱橫交錯,車轂相擊,人肩相摩,鼎沸的人聲、叫賣聲、爭執聲、車輪聲、馬蹄聲混雜在一起,形成一股永不停歇的聲浪,帶著齊國特有的那股張揚肆意、目空一切的活力,仿佛在永不疲倦地嘲諷著外界的憂慮與肅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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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宮大殿,氣象恢弘,與洛邑的衰敗腐朽形成天壤之彆。白玉鋪就的台階光可鑒人,巨大的朱漆殿柱高聳入雲,支撐著深邃的穹頂。日光從高闊的琉璃天頂直射而下,明亮、刺目而輝煌,將殿內照耀得如同白晝,纖毫畢現,無處遁形。

叔向孤身一人,立於殿心空曠處,玄色深衣在輝煌的光線下顯得愈發深沉,猶如萬頃碧波中一座突兀而孤絕的礁石。齊景公高踞於九重丹墀之上的寶座,冠冕垂下的十二旒白玉珠串輕輕晃動,恰到好處地遮住了他半幅麵龐,隻留下那微不可察的上挑唇角,似笑非笑,透著一股冷靜到骨子裡的揣測與玩味。他身後,肅立著齊國一眾卿大夫,如同寂靜而茂密的森林,無數道目光如同無聲的影子,緊緊跟隨著殿心那個孤傲的身影。

“奉天子明詔,”叔向清朗之聲在巨大空曠的殿宇中回蕩,字字清晰,如金石相擊,穿透輝煌的光線,“寡君晉侯,上體天心,下恤黎庶,感念時艱,卜得吉日於平丘,大會諸侯,盟誓定鼎,以匡扶天下,攘除夷狄。特請齊侯撥冗,親臨盛會。”他雙手捧出那份承載著周室璽印的帛書,呈遞的動作肅穆如儀,一絲不苟,無聲地傳遞著不容置疑的威嚴與力量。

齊景公微微抬手,侍立一旁的寺人躬身趨前,恭敬地接過帛書,呈遞禦前。景公展開帛書,目光平靜地掃過上麵的文字,指尖看似無意地摩挲過帛上那枚清晰的、代表著至高無上卻又蒼白無力的周室璽印邊緣。那微翹的唇角弧度似乎深了一分,如同墨滴在清水中緩慢暈開,難以捉摸其真實情緒。“寡人知曉了。”他的語氣平滑無波,如同深不見底的潭水,不起一絲漣漪。

叔向前踏一步,僅僅一步!整個殿堂的氣氛驟然緊繃,空氣仿佛瞬間凝固成了堅硬的琥珀,凝固得讓遠處侍立的小臣幾乎窒息。他身如崖畔青鬆,挺立如槍,目光銳利如投槍,穿透珠簾的阻隔,直刺寶座上那個模糊的身影:“天子詔諭,煌煌如日,天下諸侯,雲集響應,應詔如江河赴海,勢不可擋。齊侯乃天下股肱,邦國砥柱,此等盟會盛典,關乎社稷安危,天下福祉,豈可或缺?”他一字一頓,每一個音節都仿佛重錘砸上鐵砧,帶著千鈞之力,狠狠楔進腳下光潔的金磚地麵,“寡君心係天下,殷殷切盼,期!待!齊!侯!大!駕!親!臨!平丘!會!盟!”

“盟會盛典,豈可或缺?寡君殷殷切盼!”每一個重音都如同鐵釺鑿石,帶著不容抗拒的意誌。殿內徹底陷入死寂,連宮門外隱約傳來的喧囂市聲都像被一道無形的屏障隔絕消散,整個世界隻剩下叔向話語的回音在梁柱間碰撞。景公身後那片沉默的“森林”,枝葉悄然拂動,蕩起一片壓抑的微瀾。侍立景公身側稍後的齊國上卿國弱,眼中寒芒如電,一閃而逝。無數道目光,如同無形的刀鋒,瞬間釘在了寶座之上,等待著君王的回應。

齊景公緩緩抬起頭。冕旒珠串隨著他的動作輕輕晃動,折射著琉璃頂瀉下的天光,形成一片迷離的光暈,進一步隔絕了外界的窺探。但叔向憑借著銳利的目力和瞬間的直覺,清晰無誤地撞上了一束目光——那目光幽深如古井,沒有預料中的慍怒或慌亂,反而在一瞬間閃過某種令人骨髓生寒的、冰冷的評估,如同冰層下毒蛇驟然亮出的猩紅信子,快得讓人以為是錯覺,卻足以凍徹靈魂。

隨即,一聲清朗溫煦的笑聲從高處落下,打破了凝固的空氣:“哈哈……”寶座上的身影似乎鬆弛下來,甚至帶上了一種過分的、近乎謙卑的溫和,“國相言重了!”他手臂隨意地揮灑了一下,顯得極其自然,“寡人素來憂心天下動蕩,黎民疾苦,不過前些時日偶與貴國行人閒談幾句,隨意說說罷了。”輕描淡寫,如同彈去華貴衣袍上微不足道的飛塵。“晉國執天下之牛耳,領袖群倫,人心所向,眾星拱月。會盟與否,盟約如何,自是貴國裁定乾坤,寡人豈敢置喙?”

他的話語輕鬆得如同談論窗外時令果蔬的收成:“如今貴國君臣應天順人,籌策已定,寡人豈敢不奉天子明詔,不聽大國號令?”聲音陡然拔高,清晰無比,每一個字都如同金玉擲地,帶著不容置疑的承諾:“期至平丘,寡人必肅整儀容,親率臣屬,恭執璧璋而至!晉侯所宣示盟約規製,齊必敬領遵行!絕無二話!”

姿態謙恭至極,言辭懇切無懈可擊,將“聽命於晉”的核心意圖,巧妙地嵌合於“遵從天子”的冠冕堂皇之中。若非那瞬間毒蛇般的評估目光已深烙心底,叔向幾乎要被這完美無缺的表象所麻痹,以為齊國已然徹底臣服。

齊國宮殿的喧囂市聲被厚重的車簾阻擋,隔在了另一個世界。車馬顛簸於返回絳都的驛道上,車輪碾過坑窪不平的路麵,發出單調而沉悶的聲響。叔向靠坐在堅硬的車廂壁上,緊閉雙眼,試圖平息心中翻湧的驚濤駭浪。然而,臨淄大殿中齊景公那抑揚頓挫、字字恭順如誓言的話語,卻如同鬼魅的低吟,不斷在耳邊回響,揮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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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貴國做主……惟命是從……”

“晉國裁定乾坤……寡人豈敢置噴……”

“齊必敬領遵行……絕無二話……”

每一句都如同裹著蜜糖的毒藥。更深刻的是那電光石火間窺見的、冰冷的、非人的審視目光,如同烙印般灼燒著他的神經。

馬車猛地一顛!車輪陷入一個深坑又奮力掙脫,車身劇烈震動,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叔向的身體被狠狠向前甩出,若非雙手死死抓住窗欞,額頭早已重重撞上車壁。這突如其來的劇震,仿佛直接衝撞在他早已緊繃欲裂的心臟上!

不對!齊侯的順從太過了!順從得如同精心排練的戲劇,順從得深不可測!

他猛地睜開眼,眼中精光暴射。每一句“貴國做主”,都在無聲地撬動著晉國僭越禮法的基石,將晉侯置於烈火之上烘烤;每一次“惟命是從”,都暗暗將晉國推向了仗勢欺人、威壓鄰邦的位置。那極致的謙卑,像是一根根淬毒的冰針,針尖都精準無誤地指向晉國最深處那道早已瀕臨潰決的堤防——六卿!

晉陽趙氏的深沉隱忍、郤氏的驕橫跋扈、欒氏的詭譎難測、中行氏的鐵腕強硬、知氏的陰騭深沉、範氏的盤根錯節……這六頭貪婪而強大的巨獸,早已盤踞於晉國的每一寸肌理之間,它們的利爪在暗處摩擦撕咬,發出的低沉咆哮支撐起了晉國霸業的巍峨軀殼,卻也日複一日、悄無聲息地蝕空著這偉岸骨架的內部。齊侯呂杵臼每一分刻意的恭敬,都是一陣吹過朽木裂隙的陰風,看似無害,卻在悄然放大著那細微、卻足以致命的裂帛之音。仿佛他已經備好了美酒佳肴,安然端坐於高台,隻等著那看似堅不可摧的冰層轟然崩裂時,欣賞洪流掀翻一切的壯觀景象!

一股混雜著濃烈血腥味和腐朽鐵鏽的森寒之氣,猝然從叔向的尾椎骨直衝頭頂,凍徹骨髓!他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危機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他淹沒。

絳都宮闕,依舊籠罩在沉鬱肅殺的氣氛中,甚至比叔向離都時更顯凝重。丹墀之上,晉昭公端坐如淵渟嶽峙,麵色沉凝,比之前更顯得威重如山,如同一頭蓄滿了力量、隨時準備撲殺獵物的怒獅。當他聽罷叔向詳儘無遺的複述,特彆是對其剖析齊景公那番滴水不漏的“恭順”背後,每一處暗藏的毒針與挑撥時,君王的麵色驟然陰沉如萬年玄鐵,指腹無意識地在腰間玉具劍鞘那冰冷古老的饕餮紋上反複刮擦,發出刺耳尖銳的“沙沙”聲,如同猛獸在巢穴中焦躁地磨礪著爪牙。

“哼!”一聲從齒縫深處迸出的冷笑,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昭公眼底跳躍起噬人的怒火,那怒火中混雜著被輕視的羞辱和強烈的殺意,“齊侯……寡人的好表兄啊!”“表兄”二字被他咬得格外重,如同在咀嚼著浸透了毒汁的骨渣。那番表麵謙卑至極的話語,已在他腦中反複盤踞,如同冰層下翻湧的毒蛇,尤其是那句輕飄飄的“偶與貴國行人閒談”,更像是一柄淬毒的匕首,精準地刺向他本就因六卿掣肘而脆弱敏感的神經!“閒談”?不過是潤物無聲的離間!這無形的挑釁徹底燃儘了他心頭最後一點容忍的餘燼!

“依卿所見,當何以處之?”昭公的聲音低沉沙啞,蘊含著雷霆將至的狂暴壓迫,目光如炬,死死鎖住階下的叔向。

叔向深吸一口氣,向前踏出小半步,幾乎能感受到君王袍袖間溢出的凜冽寒意,那寒意如同實質的刀鋒。“君上,”他的聲音沉靜如古井,卻字字如磐石滾落,砸在空曠堅硬的殿麵,發出鏗鏘的回響,“箭已在弦,盟約已鑄。非以雷霆萬鈞之威,不足以懾服天下暗懷鬼胎之輩!”他稍頓,字字清晰,斬釘截鐵,“必須震懾!唯有絕對的、不容置疑的震懾!方能壓服蠢動之心!”

他昂起頭,毫無畏懼地迎向晉昭公鷹隼般銳利森寒的瞳孔:“齊侯陽奉陰違,表裡陰鷙。天下諸侯,無不引頸側目,心懷觀望。我軍若有半分懈怠疲軟,示敵以弱,其不臣之心必如野火燎原,一發不可收拾!今日之盟,終將淪為諸侯笑柄,枯骨空文!當以此戰車如林,戈矛蔽日,示之以磐石之堅、烈火之烈!在天下諸侯睽睽眾目之下——”他聲音陡然拔高,如同利刃劈開凜冽的寒風,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演兵閱武!令其膽魄儘喪!從此不敢正視我晉國刀鋒!”

“閱兵?!”昭公眼中寒芒暴漲如電,如同黑夜中驟然亮起的閃電,照亮了他因激動而微微扭曲的麵容。這個提議大膽而瘋狂,充滿了孤注一擲的意味。

“正是!”叔向斬釘截鐵,毫無退縮,“平丘之野,曠闊坦蕩,一望無垠,正是天造地設之演武場!傾我晉國虎賁銳士、三軍精銳、重裝車乘,如決堤洪流儘出!兵鋒所指,令日月為之奪輝!山河為之變色!”他的語調陡然轉為一種無可置疑的、充滿力量感的煽動,“天子使臣已在,諸侯列邦畢至。此乃千載難逢之機!唯此一舉,隻此一場!務令諸侯肝膽震裂,從此不敢側目而視我晉國刀鋒!方能為會盟夯實鐵血根基,碾碎一切悖逆之念於無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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晉昭公死死盯著叔向,胸膛劇烈起伏,眼前仿佛交替閃現著齊景公那張溫順謙卑的表皮和其言語下暗藏的毒刺。那根名為“六卿”的毒刺,此刻正狠狠地紮在他最敏感、最脆弱的神經上。叔向描繪的景象——那鋪天蓋地的軍威,那震懾寰宇的霸氣——如同一劑猛藥,點燃了他心中壓抑已久的狂暴與征服欲。一聲低吼,裹挾著狂暴的決絕,從他肺腑深處爆出:

“善!大善!悉依上卿所謀!寡人要讓這天地間所有生靈都睜開眼,看清楚!究竟誰執牛耳,誰為刀俎!誰主沉浮!”

詔令如九天驚雷,轟然炸開沉寂的三軍大營!整座軍營刹那間沸騰如鼎!各色令旗在傳令兵手中翻飛如受驚的鳥群,急遽地撕裂凝滯的空氣!沉重的牛革戰鼓被赤裸上身的力士掄圓巨槌,用儘全身力氣砸響,“咚——!咚——!咚——!”那巨響帶著遠古蠻荒的脈搏,沉重地捶打著大地,震蕩四野,整個大地在持續的低吼中簌簌顫抖!聲音撞上高大的轅門木柱,震落其上凝結的厚重霜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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