凜冽的朔風如同瘋狂的惡獸,在衛國都郊外荒蕪的原野上肆意奔騰咆哮,卷起遮天蔽日的塵沙與敗葉枯草。枯黃的草莖被連根拔起,在空中打著絕望的旋兒。曠野死寂,幾頂破爛的帳篷被狂風撕扯得獵獵作響,形同幾隻匍匐在地的狼狽瘦駝。灰蒙的天空陰沉沉地壓下來,幾乎與凍土接壤,透著一股令人窒息的絕望。
帳篷的一角,衛靈公姬元縮在一堆篝火的餘燼旁。他身上那件曾經華貴的狐裘,如今隻剩灰敗的顏色,沾滿了汙垢與塵土,硬邦邦地裹著他瑟瑟發抖的身軀。跳躍的火星微弱得可憐,苟延殘喘地舔舐著幾塊潮濕的朽木,映得他深陷的眼窩如同兩個漆黑的窟窿,裡麵兩簇幽暗的微光,是僅存的希望也在急速熄滅。他伸出枯瘦的手靠近那點可憐的溫度,指尖傳來的不是暖意,而是地下滲上來的、透骨鑽心的冰寒,激得他猛烈一哆嗦,喉間發出壓抑不住的“嘶”聲。
前幾日還端坐高堂、俯視百官的衛君,轉眼已成為這片荒野裡最卑賤的流亡者。沉重的腳步聲踏碎了蕭瑟的死寂。僅存的幾名披甲侍衛拖著一截碗口粗、被寒風凍得僵直的枯木樹乾,“咚”的一聲悶響,砸在餘燼旁濺起幾點火星。沒人言語,空氣凝滯,唯餘風刀割過帳篷破口的“噗噗”聲與朽木燒裂時“劈啪”的輕響,撕扯著每個人的神經。
侍衛長孫良,臉上的塵土被汗水衝出幾道深壑,終於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聲音沙啞得如同破鑼:“君上……看這天色,怕又有大雪……這幾頂薄帳,風雪大了……”話未儘,寒意已如實質般逼上脊梁。
姬元猛地抬頭,眼神如困獸驟然被驚擾,射出極短暫卻異常淩厲的光,狠狠刺向孫良,幾乎要將這位忠心耿耿的侍衛洞穿。然則那銳利的鋒芒轉瞬即逝,迅疾被更深沉的疲憊與無邊無際的灰暗吞噬殆儘。他嘴唇劇烈地顫抖了幾下,喉結艱難地滾動,發出一種類似嗚咽的氣音,最終頹然垂下頭顱。枯瘦肮臟的手指深深摳進膝上冰冷的狐裘褶皺中,指關節因用力而慘白,仿佛要將那布帛撕碎。
風勢陡然增強,如刀斧劈斫。帳篷入口處一塊原本未壓牢的氈布被狂風“呼”地掀起卷開,一股裹挾著尖銳冰碴和雪沫的寒流猛灌而入,挾著刺骨的死亡氣息,瞬間噬滅了那點可憐的篝火餘溫。徹骨的冰涼如毒蛇鑽進骨髓,姬元猛地蜷縮,身體不受控製地劇烈顫抖起來,像一片狂風中的枯葉。肺腑似被凍透,引發出陣陣撕心裂肺的劇咳,空洞的回音在破敗的帳篷裡格外淒厲。
“咳…咳咳咳……咳——”
孫良的眉峰急遽跳動,身體本能地向前一傾,布滿老繭的手已經伸出一半,便要上前扶持。然而那隻手在空中僵持了一瞬,隨即頹然落下,沉重地垂在身側。他用力閉上眼,再睜開時,眼角已染上無法掩飾的紅,乾裂的下唇被自己無意識地咬得發白。那垂落的手在冰冷的腿甲旁驟然攥緊,指節捏得哢哢作響,指甲深陷進掌心厚繭,幾乎要沁出血來。
“君上……”他彆過頭,聲音比風聲更嘶啞,帶著一種無法承受的無力,“……忍忍,且忍忍。”這安慰的話語出口,連他自己都感到虛弱無力。忍?忍到何時?忍到凍斃荒野麼?身後幾名同樣沉默的侍衛垂首低眉,如同紮根在凍土裡的石像,隻有胸膛無法平複的劇烈起伏,暴露著洶湧的悲憤。
天邊的微光如同渾濁的水泡,一絲車馬行進的微弱塵煙,在無情的北風中勉強掙紮著向上浮起數尺,旋即便被狂風的巨掌撕得粉碎、吹散無蹤。那微如芥子的移動標記,頑強地、卻又渺小得可笑地在灰暗的天地交界處緩慢靠近。
齊都臨淄。宮室巍峨,巨大的銅獸爐貪婪地吞噬著最上等的木炭,吐出的暖流在雕梁畫棟間沉甸甸地淤積,將外麵世界的酷寒徹底隔絕。齊景公正襟危坐於鋪設著溫潤青玉方磚的禦案之後,寬闊的肩背繃得筆直。他指尖撚著一份帛書,邊緣尚帶著驛馬奔襲染上的寒氣與濕跡。目光沉沉地壓在那幾個墨色如刀刻般的字跡上——“衛侯出奔郊野”。每一個筆劃都像淬了毒的冰錐,刺入他眼底深處。微薄的錦帛在他指腹下發出不堪承受的微響。
“嗬……‘難’?”下首處,齊國上卿晏嬰寬大的袍袖隨著他放落漆盞的動作舒展拂動,盞底觸及青玉案幾時發出輕若無聲的“嗒”。聲音如同深潭古井水,平緩不起波瀾,偏偏能清晰映照出事物最深處的根底,“‘難’者,似臨深淵而欲取明珠。‘危’者,如薄冰之上行路。然危,亦生機之所伏,禍福之所倚。”他深邃的目光穿透杯中氤氳升騰的熱氣,落在景公禦案前那份重若千鈞的帛書上,“主公,衛侯此刻,即為天下至難堪之君。我齊使公孫青持節將往,此行‘禮’之一字,圭臬何在?分寸何持?”
殿內的暖香濃鬱得化不開,錦帛上那股寒氣卻仿佛順著景公的手指沁入了骨頭縫裡。他緩緩抬頭,目光掠過禦案一側層層疊疊堆積的竹簡木牘,最終定格在晏嬰那波瀾不驚、如深湖般能洞察肺腑的麵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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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禮……”景公口中輕吐出這個重逾千斤的字眼,餘音沉入短暫的沉默。他眼底如同凝聚了兩片幽冷的寒潭,視線牢牢鎖住晏嬰幾個呼吸之久,那目光仿佛穿透了眼前的三朝重臣,遙遙望見了衛國那片被寒冰與絕望籠罩的郊野,望見了那幾頂在風刀霜劍中嗚咽的破敗帳幕。
“禮者,立國之本,社稷之綱。人君縱失其位,若一日未死絕於國門之外,一日未舉族灰飛煙滅,其名分便一日尚存於天壤。”景公的聲音陡然清晰起來,並不洪亮,卻字字如金石墜地,撞在這宏闊大殿的金柱玉梁間,錚然回響,震散了滿室凝固的馨香,“衛之國祚猶在,衛元其人尚存於衛土,他便一日是衛國之主!”他停頓下來,目光再次落回帛書上那行刺目的朱砂批注,聲調陡然拔高,清晰地蓋過殿宇的沉寂,“公孫青使衛,使命既定。國家禮儀,豈因國君一時困頓而遽變?即刻備齊九錫之禮之儀仗、車乘,依禮製,按原定規程,前往都郊行宮!”每一字都斬釘截鐵,如同雷霆萬鈞,“以……諸侯國君主相見之禮,待之!”
最後一句擲出,宛若巨鼎落地,殿內爐火中歡騰的焰苗都似乎為之一僵,猛地矮縮下去。
侍立在蟠龍金柱陰影下的老內監田和猛地抬起布滿褶子的臉龐,溝壑縱橫間寫滿了巨大的震撼與不解。喉嚨深處一聲短促的“君上”幾乎要衝口而出,卻被他死死咬住,隻化作一絲急促而低微的抽氣聲,隨即那布滿白霜的頭顱更深地垂了下去,幾乎埋進衣襟。
風,從未如此刻骨地嘶嚎過。它像億萬隻冰冷的鬼爪,在衛國郊野毫無遮蔽的廣袤上空放肆抓撓,卷起千堆雪沙,刮過皮膚便留下針紮似的生疼。天空是凝固的鉛塊,沉重地向下壓迫,無邊無際的灰黃荒原在天儘頭與這灰霾融為一體,呈現出一種被徹底遺棄的死寂。幾頂千瘡百孔、形同虛設的破舊帳篷,在酷烈的嚴寒裡苦苦支撐,破爛的布片被風扯得劈啪亂響,每一次猛烈的撕扯都暴露出裡麵微弱如風中殘燭的篝火光亮,映照出幾張驚惶而絕望的臉孔。
衛靈公將身子蜷縮進那件硬邦邦、早已失卻昔日光澤的狐裘深處,整個人像塊冰坨般,僵硬地擠在篝火堆旁微薄得幾乎不存在的熱源附近。連日逃亡積下的驚懼和風霜,如同蝕骨的毒蟲,啃噬儘了他最後一絲鮮活氣。深陷的眼窩裡隻剩下兩汪渾濁的潭水,倒映著將熄未熄的暗紅色火星,仿佛隨時會被無邊的黑暗吞噬。
起初,隻有一種難以捕捉的、持續的震顫,混雜在暴風的嗚咽聲中,微弱卻固執地敲打著凍得堅實如鐵的大地。這聲音若有若無,極易被狂暴的風吼吞沒。但它卻奇異地在不斷增長、放大,如同一個沉睡巨獸逐漸蘇醒的心跳——那是車輪碾壓過凍土發出的沉悶持續的滾動,伴隨著節奏分明、力量沉實得如同鼓點的馬蹄叩擊聲,一下下,穿透了層層阻隔的風雪之幕,堅定地踏了過來。
靈公深陷在絕望中的遲鈍被猛然刺穿,他霍然抬首!那雙被絕望浸透的、呆滯的眼瞳,瞬間被驚懼和難以置信占據。乾裂的嘴唇劇烈顫抖著:“……誰?追…追兵……”他試圖掙紮站起,長久萎靡的筋骨因寒冷而僵硬麻木,身子剛撐起一半便失了力道,重重向後撞在冰冷的車轅上,發出一聲悶響。
“君上!”孫良反應如電,身影如獵豹般竄出,一把攙住姬元的手臂,力道大得指節發白。他臉色鐵青如凍土,右手早已死死攥住了腰間青銅劍粗糙的木柄,鷹隼般的銳目爆出寒光,死死釘向風雪彌漫的震動源頭,仿佛要洞穿那漫天風雪的屏障。胸腔劇烈起伏,粗重混濁的喘息噴在冰冷的空氣裡凝成白霧:“穩住!聽動靜……不是亂兵圍剿!”聲音急促,字字從緊咬的牙關中迸出,帶著孤注一擲般的凶狠。
其餘幾名親衛瞬間“唰”地抽出腰間佩劍,青銅鋒刃劃破凝結的空氣,帶起幾道冷冽的弧光,瞬息之間背對背護衛在靈公身側,以血肉鑄成一個冰冷的小小壁壘。他們的目光如同燒紅的鐵錐,死死釘向那片翻滾的風雪簾幕,牙關緊咬,沉默地宣告著血戰到底的決心。
那沉重如雷的碾壓聲越來越近,已化為奔湧的巨潮。風雪的巨幕被一股無形的偉力豁然撕開一片縫隙——
一列輝煌奪目、氣勢磅礴的龐大車隊衝破彌天的冰雪與風沙,以一種近乎蠻橫的莊嚴姿態,闖入這片悲戚絕望的流亡營地。四匹通體黝黑、神駿異常的高頭大馬噴吐著濃密白煙般的鼻息,拉著覆蓋朱漆、垂懸七彩帛幡的巍峨軺車。兩側執戟披甲的武士如同移動的青銅之壁,腳步踏地,沉穩如山。一杆巨大的玄色大纛在狂暴風雪中獵獵狂舞,上書的巨大“齊”字張牙舞爪,宛如一頭咆哮的玄色巨獸,散發出睥睨眾生的主宰氣息。
車中端坐者,正是齊國使臣公孫青。黑紅交織、紋章華貴的寬大禮服一絲不苟,高冠巍峨肅穆,儀態端方如嶽臨淵。他目光如止水,透過漫天風障直視著篝火旁那渺小、寒酸、不堪一擊的殘破景象,落在那堆卑微的流亡者中央、那個衣衫襤褸、驚懼交加的國君身上。眼神裡沒有半分波動,隻有一視同仁的鄭重。他沉穩地抬起右臂,五指並攏如刀鋒下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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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止!”
一聲斷喝,簡潔、精準、蘊涵著不容置疑的絕對意誌,如鐵律橫貫風雪。整個如山嶽般移動的龐然隊伍如同被冰封般瞬間凝固,化為一片靜默的森林。唯有那麵“齊”字大纛仍在風雪的瘋狂抽打下不屈地狂卷著,如同墨色烈焰在燃燒。
隨後,在一片死寂般的注視中,公孫青凝神屏息,以近乎完美的姿態,一絲不苟地整理好象征使節威儀的衣襟冠帶。寬袍大袖拂動間,帶起莊嚴肅穆的沉凝氣息。他在兩名副使的護持下,步履沉緩而穩定,一步步踏過枯草、雪泥與雜亂的凍土,徑直走向那堆渺小、頑強的篝火,走向篝火旁那個蜷縮顫抖的核心。
十步開外。公孫青昂然挺立如鬆,深深吸了一口冰寒刺骨的空氣。胸腔飽脹。
“齊國大夫,上卿公孫青——”清越洪亮的聲音如同金鐘震鳴,每一個音節都精準有力地穿透風雪屏障,在這四顧茫茫的荒野上激蕩開千載國交應有的分量,“奉吾君景公之命!”
話頭一頓,短暫的靜默如同千鈞重壓落下,連呼嘯的狂風都似乎為之收斂。緊接著,公孫青挺拔的身軀如勁鬆,雙手於胸前交疊相合,帶著奉天承運般的極致莊敬,以最符合周禮的邦交朝覲之儀,對著篝火旁那個茫然失措、形同枯槁的落魄流亡者,彎下了代表齊國最高尊嚴的脊梁,深深一揖——
“覲見衛君!”
凜冽的風聲依舊是天地間唯一的主調。
那點將熄的篝火微光,映出衛靈公臉上每一絲溝壑中的驚悸與茫然。那深陷瞳孔裡死氣沉沉的灰敗轟然碎裂!先是巨大的空白,難以置信這比夢境更荒誕的輝煌圖景竟橫陳於眼前;隨即,一絲微弱的、不可思議的火苗從那碎裂的深處拚命掙紮出來,如同暗無天日的深海中被砸入一顆燃燒的星辰。這微光迅速燎原,燒儘了盤踞已久的絕望,燒儘了自暴自棄的麻木。驚愕在他臉上如冰裂般炸開細微的紋路,然後,那僵硬的麵部肌肉竟奇異而艱難地向上抽搐,最終竟拉扯出一個極其難看、極其扭曲,卻又無比真實且猙獰的笑容——那已非單純的表情,而是靈魂深處被極端屈辱與絕處逢生的狂喜徹底撕開的外在顯影!
“嗬…嗬……”喉嚨被無形之物死死堵塞,發出瀕死的抽氣聲。他整個身體篩糠般地抖了起來,如同寒風中一片即將徹底破碎的枯葉。他想邁步迎上,腿腳卻不聽使喚,又是一個趔趄。身旁如臨大敵、肌肉緊繃如鐵的孫良,驚覺君主失力,急忙收束心神,鐵臂穩穩地架住了他搖晃的身軀。就在這堅實的臂膀環護之下,姬元抬起頭,那張皺紋如刀刻的臉上,渾濁的熱淚終於如同決堤的洪水,洶湧奔騰!大顆、滾燙的淚水衝出眼眶,砸落在他灰敗肮臟、早已結成硬塊的狐裘上,瞬間濡濕出大片深色的水跡。嗚咽徹底堵塞了他的咽喉,他死死地張著嘴,卻隻能發出破碎的“啊啊”嘶聲,徒勞地對著那位保持躬禮姿態的齊國上大夫,顫抖著、掙紮著抬起那隻枯瘦如柴、仿佛承載著整個崩塌世界重量的手,指尖遙遙指向風雪中那麵狂舞得如黑色烈焰、囂張跋扈的“齊”字大旗。
“禮……禮……”他乾裂的喉嚨擠出嘶啞漏風的氣音,微弱得如同遊絲,卻用儘殘存的生命力去呼喊,一遍又一遍,仿佛要用這個字刺穿風雪,銘刻天地,“禮……禮啊……”
孫良撐著君主手臂的鐵掌,清晰地感受到那源於靈魂深處最劇烈的痙攣與震顫,這震顫順著骨骼肌肉傳遞過來,他自己的鼻翼猛然發酸,眼眶瞬間被滾燙灼得通紅。他用力擤了一下鼻子,飛快地用粗糙的手背在眼睛上狠狠擦過,抹掉那道不容見人的濕熱。風雪依舊在無情的曠野中鞭打著所有人。
公孫青緩緩直起身,儀態整肅如山嶽。他看著前方侍衛攙扶下泣不成聲、形銷骨立的流亡之君,目光幽深似深潭,澄澈而平靜,不見半分輕視,亦無一絲憐憫。
齊宮內室。銅爐中燃燒的極品沉香木散發著幽遠淡香,與巨大的青銅鼎腹中溫煮的醇厚酒液氣息纏繞一處。但這一室的馥鬱暖意,被幾案兩端隱形的張力悄然刺破。齊國上卿晏嬰端坐景公對麵,寬袍袖口中,他的指腹正緩慢而穩定地撫過麵前一盞青銅蟠螭紋酒爵表麵冰涼的紋路,每一次細微的移動都帶著無聲的權衡推演。
景公指骨在案上輕輕一叩,推出一份邊緣染著灰塵和火燎氣息的帛書:“宋國急報已至。吳師破陘口,鋒鏑直指商丘!”
“助宋伐吳……”晏嬰的聲音平靜無波,像是在品評一道羹湯,“此策有三利可圖。其利一,挫吳國北侵氣焰,斷其鋒銳;其利二,解宋國燃眉之急,雪中送炭,其君其民焉能不感恩戴德;其利三……”他目光微微抬起,並未立刻看向景公,而是投向殿角蟠螭纏身的巨大銅燈架上跳躍的燭焰,“震懾泗上諸侯,顯我東方首強之擔當與威嚴。主公,此戰利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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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公的目光落在那份帛書上,停留在晏嬰指腹有意無意撫過酒爵浮雕紋路的動作上,那紋路如同無形的脈絡,悄然延伸向案上的危機文書。景公手指在光滑如鏡的黑漆幾案邊緣不輕不重地敲了一下,發出沉悶的“篤”聲。
“中軍點甲士兩萬,戰車五百乘。精甲晝夜兼程,入宋境速與宋軍會合。”景公的聲音沉穩,每一個字都蘊含著千鈞之力,“此戰貴速……雷霆一擊,以全宋祀!”言畢,他端起那爵溫熱的酒,仰首一飲而儘。琥珀色的酒漿滑入喉中,一線溫熱滾落胸腹。但那深斂的眼底映出的光芒,如同匣內藏鋒的絕世利刃,遠比酒液更烈,更肅殺。他清晰地記得公孫青自衛返齊時深夜密奏上最後那句染著荒野塵土氣的描述——衛侯匍匐帳中,涕淚橫流,反複嘶啞呼告:“齊國高義,姬元縱淪九泉,亦不敢或忘!”那嘶啞的回響穿透帛簡,在他耳畔轟鳴。
七日後,宋國苦縣北部的平原,被殘陽餘暉塗抹成一片詭異而慘烈的猩紅。濃重得化不開的血腥氣幾乎在空氣中凝結成鐵鏽般的薄霧,壓得人喘不過氣。寒風嗚咽著掠過戰場,卷起沾滿黑紅凝固血塊的枯草和破碎的青銅甲片。殘破的吳國旗幟無力地掛在折斷的旗杆上,在風中蜷曲著最後的尊嚴。潰敗的吳軍倉惶逃亡留下的車轍深陷入被踐踏成泥漿的大地,狼藉地拖向視線儘頭。齊國的赤膊壯卒們正沉默地用長戟撥弄著吳人僵硬的屍體,偶爾用戈刃粗暴地切斷死者腰間還未來得及解下的銅帶鉤,發出短促刺耳的金屬刮擦聲。
一輛巨大的、覆蓋著堅硬犀革的指揮戎車,在甲胄冰冷、神情警惕的齊國親衛簇擁下,緩緩碾過遍地狼藉的戰場。車簾高卷,露出車內端坐之人——齊國大將田乞。玄黑色的犀甲披覆周身,麵色如冰封大地。那目光如反複錘煉冷卻的鋼鐵,緩緩掃過這片焦黑流血的焦土,在一具具姿態扭曲、肢體不全的吳國士兵屍身上短暫停留。這些屍骸上還殘留著不久前搏殺的餘熱。最終,他的視線越過重重屍骸,落在遠方的塵頭移動上。一輛略顯破舊、轅木上還釘著幾支斷箭的戰車,正在親兵的護衛下,顛簸著向這邊狂奔而來。
不等戰車停穩,宋國司馬華定幾乎是連滾帶爬地撲下了車!他渾身糊滿了血泥的混合物,氣息如同破風箱般粗重渾濁,踉蹌著衝到田乞的戎車之下,“噗通”一聲雙膝狠狠砸進混雜著血水和凍土的爛泥之中!
“宋臣司馬華定——”他用殘破嘶啞、幾乎耗儘全力的聲音哭喊著,額頭不顧一切地砸向冷硬汙濁的泥漿,“叩謝……叩謝上國活命大恩!天兵驟至,救我社稷於傾覆之際,挽我黎庶於倒懸之時!此恩此德……唯結草銜環以報……”他語無倫次,額頭在泥水中抵著,不斷點動,每一次沾起的都是血泥混雜的汙物。
田乞端坐車中,身形如山嶽般不動。冷硬的目光俯視著腳下這個如從地獄泥潭裡爬出來的、涕淚血水模糊一團的宋國統兵大將,臉上沒有一絲多餘的表情。他隻微微頷首,聲音低沉平緩,穿透戰場的喧囂與死寂:“宋,齊之兄弟之國也。伐宋即伐齊。”犀盔下銳利的目光掃過華定顫抖的身體和身後那片被血與火犁過的焦土,“吾君之意,此乃……手足守禦之責。”語畢,他不再看這位泥濘中的宋國大將,目光漠然地投向更遠處還在追逐絞殺吳軍殘兵的戰場邊緣,仿佛在審視那些不斷倒下的身影才是他唯一的任務。覆蓋在玄色犀甲下的肩膀如同山巒的岩石棱線,在慘淡的斜陽下反射著沒有溫度的冷光。
當捷報火漆封印的竹筒送至齊宮丹墀,景公徐徐拆閱。他並未評述勝負,隻信步邁上高聳的宮闕之巔。風帶著遠方隱約的血腥氣卷動他寬大的袍袖。目光極儘處,中原諸侯之國,俱隱於茫茫蒼雲之後。他緩緩抬起一隻手掌,五指用力張開又徐徐收攏成拳,反複舒展,仿佛在掌間丈量著某種無形卻足以傾國的重量。
深秋肅殺,血色殘陽如同潑灑在齊魯邊境連綿起伏的丘陵之上,染紅了蜿蜒在荒蕪田壟間的泥濘道路。一支形容枯槁、步伐拖遝的隊伍,在道路儘頭拉成長長一線,緩慢而機械地挪動,每一步都像是踏在絕望的邊緣。一輛車蓬塌陷、車轅開裂的舊車被夾在隊伍中間,魯昭公姬裯蜷縮其中,枯槁的臉上隻有厚厚的塵土遮不住深深的絕望刻痕,一雙眼睛空洞地盯著前方無儘灰色的蕭索。車內外,僅存幾十個丟盔卸甲的殘兵敗將無聲地簇擁著他移動。車輪碾壓著凍硬土路的轆轆聲,成了這片死地上唯一的哀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