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道聖旨如同投入死水潭中的巨石,在尚書府激起了層層疊疊的漣漪。
旨意內容簡單直接,皇帝感念禮部尚書沈文博“教女有方,家風清正”,特將其女沈毓初賜婚於皇七子靖王蕭北晗,擇吉日完婚。
這消息如同長了翅膀,瞬間傳遍了府邸的每一個角落。
壽安堂內,王氏捏著帕子,臉上的肌肉幾經抽搐,最終定格在一種慶幸與鄙夷的複雜神情上。
慶幸的是,這個礙眼的庶女總算要被打發出門,而且是個“恰到好處”的去處;鄙夷的是,接盤的竟是那個聲名狼藉的靖王。
她扯了扯嘴角,對身旁的心腹嬤嬤吩咐:“既是陛下賜婚,天大的榮耀,該有的體麵還是要做足的。去給四小姐那邊添置些像樣的嫁妝,莫要讓人看了我們尚書府的笑話。”
這“體麵”有多少真心,唯有她自己知曉。
沈月柔更是毫不掩飾她的得意,在自己的閨房裡,對著銅鏡,將一支赤金點翠步搖斜插入鬢,嘴角是壓不住的笑意:
“靖王妃?嗬,好大的名頭!可惜啊,是個空架子。沈毓初,你也就隻能配得上那種繡花枕頭一樣的廢物!日後見了麵,還得給我這個嫡姐行禮問安,想想就痛快!”
她已經開始幻想日後如何在各種場合,以嫡姐的身份,“關照”這位落魄王妃了。
下人們的態度也變得微妙起來。
以往對沈毓初避之不及、甚至暗中克扣用度的婆子丫鬟,如今見了她,也勉強擠出一絲笑容,規規矩矩地行禮喚一聲“四小姐”。
再不受寵的王爺,那也是龍子鳳孫,靖王妃的頭銜,足以讓這些踩低捧高的人心生忌憚,至少表麵功夫要做足。
然而,在這看似突然轉變的“善意”與“恭敬”包圍下,沈毓初隻覺得脊背發涼。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這看似風光的賜婚背後,是何等的如履薄冰。
回到自己那處位於府邸最偏僻的角落,陳設簡陋,連窗戶紙都有些泛黃破舊的小院,唯一的貼身丫鬟小桃已經哭成了淚人,眼睛腫得像核桃。
“小姐……怎麼辦啊?嗚嗚……那靖王,那靖王他……”
小桃抽噎著,話都說不利索。
“奴婢聽說,他院裡養的歌姬比皇宮裡的樂師還多,整日裡飲酒作樂,上月還在百花樓為了爭一個花魁,當街和永昌伯世子大打出手,被禦史參到了禦前……您、您這樣柔弱的性子,嫁過去,可怎麼活啊!那豈不是剛出狼窩,又入虎穴?”
小桃是家生子裡最不起眼的一個,因性子憨直不懂討好,被分給了沈毓初。
主仆二人在這冷院裡相依為命多年,感情深厚。
她是真心實意地為自家小姐擔憂。
沈毓初沒有立刻回答。
她緩緩走到那扇唯一的,對著院中一株葉瘦花殘的海棠舊窗前。
窗外,那株海棠在初春的寒風裡瑟縮著,隻冒出幾點可憐的嫩芽,像極了她自己在這深宅中的處境。
但她的神情,卻異常的平靜,甚至平靜得有些可怕。
那是一種在絕境中逼出的、超越年齡的冷靜。
“小桃,彆哭了。”
她轉過身,聲音沉穩,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把眼淚擦乾。”
小桃被小姐這異於往常的鎮定懾住,呆呆地止住了哭泣,用袖子胡亂抹著臉。
“你記住,”沈毓初目光銳利,如同淬了寒星的匕首,瞬間劃破了往日的溫順怯懦。
“從今天起,把以前的眼淚和恐懼都收起來。比起嫁給張員外那個老匹夫做妾,受儘淩辱折磨而死,去靖王府,已經是目前我們能抓住的、最好的選擇。”
“可是小姐,那靖王……”
“沒有可是。”
沈毓初打斷她,語氣斬釘截鐵。
“王府是另一個戰場,或許更凶險,但至少,我們拿到了入場博弈的資格,而不再是砧板上任人宰割的魚肉。我們要活下去,不僅要活下去,還要活得更好,查出真相,拿回屬於我們的一切!”
小桃從未見過小姐如此模樣,那雙總是低垂掩飾的杏眼裡,此刻燃燒著灼人的火焰,堅定、果決,帶著破釜沉舟的勇氣。
她似懂非懂,卻被這氣勢深深感染,用力地點了點頭:“嗯!小姐去哪兒,小桃就去哪兒!小桃一定保護好小姐!”
“好!”
沈毓初握住小桃的手,指尖冰涼卻有力,“從今往後,我們主仆一心,其利斷金。”
是夜,萬籟俱寂。
尚書府白日的喧囂與暗流都已平息,唯有打更人悠長的梆子聲偶爾劃過夜空。
沈毓初卻毫無睡意。
確認小桃在外間睡熟後,她悄無聲息地起身,沒有點燈,借著窗外透進來的微弱月光,挪開床頭一個不起眼的腳踏,手指在下方一塊略鬆動的青磚邊緣摸索了幾下,輕輕一摳,磚塊被移開,露出了一個隱藏的暗格。
暗格裡,隻放著一個巴掌大小、色澤沉舊、表麵有著天然木紋的紫檀木盒。
這是母親林氏留給她的唯一遺物,也是她在這世上最珍貴的寶藏。
她小心翼翼地取出木盒,冰涼的觸感讓她紛亂的心緒稍稍安定。
打開盒蓋,裡麵沒有金銀珠寶,隻有幾封邊緣已經泛黃、字跡略顯模糊的信箋;一支樣式簡單、毫不起眼的銀簪;還有一本用棉線仔細裝訂的、薄薄的手抄冊子,封麵上是清秀婉約的字跡——《林氏醫劄》。
沈毓初的指尖微微顫抖,輕輕撫過那熟悉的字跡,眼眶瞬間濕熱。
母親懂醫術,且造詣不淺,這是她們母女之間最深藏的秘密。
府中無人知曉,那個看似柔弱的林姨娘,曾在無數個深夜,就著昏黃的燈火,握著女兒的小手,一點一滴地教她辨認藥材,講解脈理,分析病例。
這本醫劄,是她根據母親口述和零散筆記,偷偷謄抄整理而成,裡麵不僅記錄了常見病症的方劑,更有一些母親對疑難雜症的獨特見解,甚至……在最後幾頁,隱約涉及了幾種罕見之毒的性狀、中毒表征與可能的解法。
這身醫術,這本醫劄,是否就是招致母親殺身之禍的原因?王氏是否察覺到了什麼,才要趕儘殺絕?
她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心頭翻湧的悲憤與酸楚。
現在不是沉溺於悲傷的時候。
眼淚解決不了任何問題,唯有冷靜和籌謀,才能在這絕境中,殺出一條生路。
她開始冷靜地分析現狀,規劃前路。
首先是信息,知己知彼,百戰不殆。
她對即將成為她夫君靖王蕭北晗的了解,幾乎全部來源於市井流言和他人帶有偏見的評價。
一個皇子,能在波譎雲詭的皇宮中安然活到成年,並且活得如此“招搖”、“荒唐”而未被皇帝嚴懲,真的僅僅是因為聖心眷顧嗎?
她本能地覺得,事情絕沒有那麼簡單。
蕭北晗身上,必定有隱藏極深的另一麵。
了解他,是她在王府立足的第一步,也可能是最關鍵的一步。
其次,是力量。
她在沈府勢單力薄,除了小桃再無人可用,如同無根浮萍。
嫁入王府,那可是比尚書府更深、更渾的虎狼之地,各路人馬的眼線、王府原有的勢力盤根錯節。
她必須儘快建立自己的勢力,培養可信之人,擁有自己的耳目和助力。
否則,光是王府後院那些鶯鶯燕燕,就能將她生吞活剝。
就在她凝神思索之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