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露在草葉上凝成細小的冰晶,陳生將最後一塊乾糧塞進蘇雪手裡時,遠處的軍火庫仍在斷斷續續地爆響。蘇雪咬著乾糧,目光卻始終沒離開那片火光,直到陳生用袖口替她擦去臉頰的淚痕:“再不走,等淺田的人追上來,我們誰都走不了。”
“林姐她……”蘇雪的聲音哽在喉嚨裡,“她還說要教我雙槍的。”
“她會的。”陳生握緊她的手,指腹摩挲著她凍得發紅的指尖,“等我們到了延安,她說不定早就等在窯洞前了。”這話他說得篤定,可袖管裡脫臼的胳膊傳來的隱痛,卻像根細針,一下下刺著心口。
兩人沿著老醫生指的小路往南走,走了約莫一個時辰,蘇瑤帶著趙剛追了上來。趙剛頭上纏著厚厚的紗布,半邊臉還腫著,看到陳生就咧開嘴笑:“我就知道你小子不會丟下我。”
“誰丟下你了?”蘇瑤在他背上拍了一巴掌,疼得趙剛齜牙咧嘴,“要不是老醫生說你能走了,我才懶得扛你這頭豬。”她轉頭看向陳生,眉頭皺了起來,“沈青是內鬼,那白露呢?她跑的時候連槍都沒帶,該不會真去找鬆井拚命了吧?”
陳生望著來路的晨霧,緩緩搖頭:“她留了本日記。”他從懷裡掏出那本牛皮封麵的日記,紙頁邊緣已經被汗水浸得發皺,“上麵記著鬆井的不少勾當,還有個名字——佐藤健一,說是鬆井在東京陸軍士官學校的同窗,現在在南京任特高課課長。”
“南京?”蘇瑤眼睛亮了,“那正好,組織上本來就給我們安排了新任務,去金陵女子中學接應一位從北平來的教授,聽說他帶了份日軍華北駐軍的布防圖。”她突然湊近陳生,壓低聲音,“你胳膊怎麼樣了?剛才看你抬胳膊都費勁。”
“老毛病了。”陳生活動了下胳膊,刻意避開蘇瑤的目光。他知道蘇瑤眼裡的擔憂不隻是戰友之情,可現在這光景,兒女情長從來都是奢侈品。
四人沿著官道走了兩天,才搭上一輛往南京送煤的卡車。車鬥裡堆滿了黑煤塊,蘇雪靠在陳生肩頭打盹時,睫毛上還沾著煤屑。陳生替她拂去煤屑,蘇瑤突然湊過來,用袖子擦了擦他臉上的灰:“你也睡會兒,有我和趙剛盯著呢。”
“睡不著。”陳生望著遠處掠過的白楊樹,“我總覺得沈青死前說的話不對勁。他說淺田布了天羅地網,可我們一路過來太順利了,順利得像有人故意放我們走。”
趙剛往嘴裡塞了塊乾硬的窩頭:“管他什麼網,來一個我揍一個,來兩個我揍一雙。”他突然拍了拍蘇瑤的胳膊,“說起來,你爹真是郎中?上次你給陳生正骨那手法,比城裡醫院的洋大夫還利落。”
蘇瑤的臉色暗了暗,低頭摳著煤塊:“我爹早沒了。”她聲音低了下去,“當年在天津衛,青幫的人放火燒了我家藥鋪,我爹為了護那箱救人的藥,被活活燒死在裡麵。”
車鬥裡突然安靜下來,隻有車輪碾過石子路的顛簸聲。陳生從懷裡掏出個用油紙包著的東西遞過去:“這個給你。”是塊已經有些融化的麥芽糖,還是上次在靈隱寺附近的集鎮上買的。
蘇瑤接過去,掰了一小塊塞進嘴裡,甜絲絲的味道漫開來,眼眶卻熱了。她突然笑了,往趙剛嘴裡塞了一塊:“嘗嘗,比你那窩頭強多了。”
卡車在南京城外的碼頭停下時,正是黃昏。秦淮河上飄著蒙蒙細雨,畫舫上的紅燈籠在雨霧裡暈成一團團暖光,隱約還能聽到歌女咿咿呀呀的唱腔。陳生望著河對岸的青磚灰瓦,突然低聲道:“這裡的水,比武漢的暖。”
蘇雪往他身邊靠了靠,河風帶著水汽撲在臉上,倒真不覺得冷了:“聽說金陵女子中學就在夫子廟附近,我們要不要先去踩踩點?”
“不急。”陳生從碼頭的雜貨鋪買了頂鬥笠,往蘇雪頭上一扣,“先找個地方落腳,趙剛的傷得找個正經大夫看看。”
他們在城南的巷子裡找了家客棧,老板娘是個三十多歲的寡婦,梳著利落的發髻,眼角有顆小小的痣,笑起來的時候痣就跟著動:“幾位是來南京做買賣的?”
“嗯,做點茶葉生意。”陳生將幾塊銀元放在櫃台上,“要兩間上房,最好是挨著的。”
老板娘收起銀元,指了指二樓的樓梯:“樓梯口那兩間就不錯,清淨。”她的目光在蘇瑤腰間掃了一眼,那裡鼓鼓囊囊的,顯然藏著家夥,“夜裡要是聽到什麼動靜,儘管喊我男人,他在隔壁開鐵匠鋪的,力氣大得很。”
這話裡有話,陳生心裡一動,剛想再說些什麼,老板娘已經轉身去忙活了,背影在煤油燈的光暈裡,竟透著幾分說不出的乾練。
夜裡,陳生正對著地圖研究路線,突然聽到隔壁傳來趙剛的痛呼。他推門進去時,蘇瑤正拿著酒精往趙剛頭上的傷口倒,疼得趙剛直蹬腿:“你輕點!想謀殺啊?”
“謀殺你還省了藥錢呢。”蘇瑤瞪了他一眼,卻還是放輕了動作,“這傷口再不清理,感染了要人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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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生靠在門框上,看著他們鬥嘴,嘴角忍不住往上揚。這對活寶從天津衛一路吵到南京,吵得越凶,心裡反倒越踏實——真正的生死弟兄,從來都是嘴上不饒人,遇事卻肯把後背交給對方的。
“對了,”蘇瑤突然想起什麼,從懷裡掏出個小布包,“今天在碼頭看到個賣糖畫的,順手買了個兔子,給蘇雪玩。”
陳生接過布包,裡麵的糖兔子做得活靈活現,耳朵尖上還沾著點芝麻。他回到房間時,蘇雪正坐在窗邊看雨,窗台上放著個粗瓷碗,裡麵盛著接的雨水,映著對麵閣樓的燈火。
“給你的。”他把糖兔子遞過去。
蘇雪接過來,小心翼翼地舔了一口,眼睛彎成了月牙:“真甜。”她突然抬頭看他,“陳生,你說林姐和白露,會不會……”
“會的。”陳生打斷她,走到窗邊,雨絲飄在臉上,帶著點涼意,“等我們完成任務,就去打聽她們的消息,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蘇雪沒再說話,隻是把糖兔子舉到燈火下看,糖衣在光線下泛著晶瑩的光,像極了她眼裡強忍著沒掉下來的淚。
第二天一早,陳生和蘇瑤去金陵女子中學踩點。校門口圍著幾個穿學生製服的姑娘,正嘰嘰喳喳地說著什麼。陳生假裝買報紙,豎著耳朵聽,隻聽到“日本人”“搜查”“李教授”幾個詞。
“情況不對。”蘇瑤低聲道,“我們去旁邊的茶館坐坐。”
茶館二樓靠窗的位置正好能看到女中校門。兩人剛坐下,就看到一隊日本兵闖進了校門,領頭的是個穿著黑色風衣的男人,約莫四十歲,鼻梁上架著副金絲眼鏡,舉手投足間帶著股斯文敗類的勁頭。
“那是佐藤健一。”陳生的手指猛地攥緊了茶杯,杯沿被捏出幾道白痕,“白露的日記裡記著,他畢業於東京陸軍士官學校,據說精通七國語言,最擅長偽裝成學者接近目標。”
蘇瑤剛要說話,樓下突然傳來一陣騷動。一個穿旗袍的女人被日本兵攔住了,她手裡提著個食盒,旗袍開叉處露出一截白皙的小腿,明明嚇得臉色發白,卻還是挺著手背:“我是來給我妹妹送點心的,她是這裡的學生。”
佐藤健一走過去,摘下眼鏡,用手帕擦了擦鏡片:“這位小姐看著麵生得很,敢問令妹是哪個班級的?”
女人顯然沒料到他會這麼問,愣了一下才說:“高二三班的,叫周敏。”
“哦?”佐藤健一戴上眼鏡,鏡片後的眼睛閃著冷光,“不巧得很,高二三班去年就解散了。”他揮了揮手,“帶回去好好‘問問’。”
女人被日本兵推搡著往車上走,路過茶館時,她突然朝著二樓的方向看了一眼,眼神裡滿是絕望。陳生的心猛地一沉,剛想起身,蘇瑤按住了他的手:“彆衝動,我們現在出去就是自投羅網。”
佐藤健一似乎察覺到了什麼,抬頭往茶館看了一眼。陳生趕緊低下頭,假裝喝茶,眼角的餘光卻看到佐藤健一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等日本兵的車開走了,蘇瑤才鬆了口氣:“這佐藤比淺田難對付多了,看著文質彬彬的,心比誰都狠。”
陳生沒說話,隻是從懷裡掏出張紙,飛快地寫著什麼。寫完後,他把紙折成小塊,遞給跑堂的:“麻煩送到隔壁巷子的鐵匠鋪,給王鐵匠。”
跑堂的接過紙,剛要走,陳生又叫住他:“就說,有新鐵要打。”
回到客棧時,趙剛正和老板娘在院子裡說話。老板娘手裡拿著個銅煙袋,吞雲吐霧的樣子竟比男人還颯爽:“你們要找的李教授,三天前就被日本人盯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