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治二年1863年)正月,上海外灘的寒風依舊料峭,卻吹不散租界裡觥籌交錯的暖意。在一場由英法領事做東的晚宴上,李鴻章身著嶄新的官服,臉上掛著恰到好處的儒雅笑容,從容周旋於碧眼虯髯的洋人之間。觥籌交錯間,一個消息如同投入平靜水麵的石子,在與會者心中激起漣漪:朝廷諭旨已下,授李鴻章兼署五口通商大臣。
“中堂大人榮膺重任,實乃兩國邦交之幸事!”英國領事舉杯恭維,眼中閃爍著精明的光。
李鴻章含笑應承,心中卻如明鏡一般。這頂帽子,既是恩寵,更是千斤重擔。與洋人打交道,光靠天朝上國的虛架子不行,必須“師夷長技以製夷”。酒宴的喧囂尚未散去,一個更重要的念頭已在他心中醞釀成熟。
數日後,一份措辭懇切、目光深遠的奏章從上海行轅飛馳入京。李鴻章奏請在上海設立外國語言文學學館後稱廣方言館),選址就在舊學宮旁。奏章中,他痛陳:“彼西人所擅長者,推算之學,格物之理,製器尚象之法……無不專精務實……若不從根本上用著實功夫,即習學皮毛,仍無俾於實用。”他力主聘請西人教授外語及西學,培養通曉洋務的翻譯和人才。這份奏章,不僅標誌著一所新式學堂的誕生,更正式拉開了李鴻章乃至整個晚清洋務運動的序幕。行轅的書房裡,李鴻章凝視著窗外黃浦江上穿梭的外國火輪,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案頭那份關於蘇州前線軍報的卷宗。洋務要辦,但眼前的戰火,才是燃眉之急。
時間跳轉到七月。酷暑籠罩著江南大地,蘇州這座被重重圍困的“人間天堂”,空氣中彌漫著硝煙、血腥和絕望的燥熱。
中路主將程學啟率領的淮軍精銳,經過數月苦戰,已如一把鋒利的尖刀,深深抵在了蘇州的咽喉——城東的婁門、葑門外。高大的城牆上彈痕累累,城下屍骸枕藉。程學啟站在臨時壘起的高台上,舉著單筒望遠鏡,仔細觀察著城牆的每一處垛口。他黝黑的臉上刻滿風霜,眼神銳利如鷹。蘇州,這座富甲天下的名城,仿佛唾手可得,卻又因城內守軍的頑強而顯得遙不可及。
就在這時,一個巨大的陰影自西北方向壓來——太平天國忠王李秀成,這位天國後期的頂梁柱,親率一支生力軍,從天京南京)拚死突圍,星夜兼程馳援蘇州!他的目標很明確:打破淮軍的圍困,為蘇州解圍,保住蘇南這最後的堡壘。
李秀成的援軍沒有直接撲向蘇州城下,而是選擇了北線作為突破口,意圖與盤踞在無錫一帶的太平軍納王郜永寬等部會合,再合力擊潰淮軍北路李鶴章、劉銘傳部,從而迂回解蘇州之圍。
兩軍在無錫城外一處名為大橋角的河網地帶轟然相撞!這是決定蘇州命運的關鍵一戰。
江南地區水田阡陌縱橫,河汊密布,本不利於大軍展開。李秀成身先士卒,騎著一匹雄健的黑馬,揮舞著長刀,率領著疲憊卻依然凶悍的太平軍精銳,向淮軍陣地發起一波又一波決死的衝鋒。呐喊聲震天動地。
劉銘傳的銘字營馬隊發揮了關鍵作用,利用機動性在狹窄地域穿插分割。李鶴章則指揮步隊依托河堤、村莊構築的工事,架起新購的洋槍如林明敦後膛槍)和劈山炮,組成密集的火力網。淮軍的火力優勢在開闊地和水網地帶顯露無疑。
太平軍雖然勇猛,但在裝備精良、以逸待勞的淮軍麵前,傷亡慘重。炮彈落入衝鋒的人群中,掀起血肉的浪花;排槍齊射,衝鋒的太平軍如同被割倒的麥子般層層倒下。李秀成眼睜睜看著身邊的親兵一個個倒下,戰馬也被流彈擊中,他本人不得不下馬步戰,身上數處掛彩。血戰竟日,太平軍始終無法突破淮軍堅固的防線,反而損失了大量有生力量。夕陽如血,映照著大橋角戰場上屍橫遍野的慘景。李秀成望著近在咫尺卻又遙不可及的蘇州城輪廓,發出一聲悲愴的長歎,無奈下令殘部向常州方向撤退。援蘇之路,被無情地斬斷了。
大橋角的慘敗,如同一盆冰水,澆滅了蘇州守軍最後的希望之火。絕望的情緒如同瘟疫般在城內蔓延。而這份絕望,在部分太平軍高層心中,發酵成了背叛的毒藥。
昏暗的燭光下,慕王譚紹光,這位年輕卻以剛烈忠誠著稱的主將,眉頭緊鎖,拍案而起:“忠王援兵已敗!然我等身受天恩,當與蘇城共存亡!諸王當整飭軍紀,死守待援,豈可妄生異心?!”他的目光如電,掃過在座的納王郜永寬、比王伍貴文、康王汪安鈞、寧王周文嘉、天將範起發、張大洲、汪懷武、汪有為即後來所謂的“八王”)等人。他早已風聞他們與城外的程學啟有所勾連。
郜永寬等人低頭不語,眼神閃爍。郜永寬心中盤算:李秀成敗走,天京被圍,死守蘇州隻有死路一條。程學啟同為降將出身)派人秘密遞來的條件——獻城免死,甚至可保官職富貴——在他心中瘋狂滋長。其他幾王也各懷心思,對譚紹光的“愚忠”不以為然,更恐懼於城破後淮軍的屠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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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中的交易在絕望的土壤裡迅速成熟。程學啟利用其曾為太平軍英王陳玉成部將)的身份,通過秘密渠道與郜永寬等人反複接洽,賭咒發誓保證他們的安全與前途。李鴻章在後方也給予了默許。
十一月初五,天色微明,寒霜鋪地。譚紹光被郜永寬等人以商議緊急軍情為由,請至慕王府。譚紹光不疑有他,隻帶少量親隨赴會。議事廳內,燭火搖曳,氣氛詭異。郜永寬等人假意彙報軍情,言語間卻步步緊逼,再次試探譚紹光是否願意一同獻城投降。
“住口!”譚紹光勃然大怒,拍案而起,指著郜永寬的鼻子厲聲斥責,“爾等深受天國厚恩,不思報效,反欲賣主求榮!我譚紹光生為天國人,死為天國鬼!今日有死而已,豈能與爾等背主之賊同流合汙!”他怒目圓睜,正氣凜然,手已按向腰間佩劍。
就在這一刹那,郜永寬眼中凶光畢露,猛地擲杯為號!早已埋伏好的汪安鈞、周文嘉等悍將如餓虎撲食般從屏風後、側門內衝出!刀光劍影瞬間充斥了整個廳堂!
“譚紹光!休怪我等無情!”郜永寬拔刀怒吼。
譚紹光雖勇,但猝不及防,又寡不敵眾。他奮力格殺數人,鮮血染紅了戰袍,最終被汪安鈞從背後一刀刺穿胸膛!這位年僅二十餘歲、以忠誠勇毅聞名的慕王,帶著滿腔的悲憤與不甘,倒在了自己人的刀下,死不瞑目。他溫熱的鮮血,濺滿了廳堂中那張巨大的蘇州城防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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