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劉錦棠咬牙整頓軍心、準備對金積堡發動複仇攻勢之際,困守孤堡的馬化龍做出了一個極其冒險卻也堪稱高明的戰略決策。他深知清軍主帥新喪,軍心不穩,是千載難逢的機會。他並未將所有希望寄托於堡內死守,而是秘密派出小股精銳,並聯絡陝西境內殘存的回軍勢力,策動他們向陝西境內發起大規模佯攻,企圖“圍魏救趙”,迫使左宗棠分兵回援,從而緩解金積堡的壓力。
這一招果然奏效。陝西多地烽煙再起,告急文書雪片般飛向平涼和北京。雖然這些反撲的回軍缺乏統一指揮和後勤,很快就被留守的清軍及地方團練擊退,但其造成的恐慌和混亂卻是實實在在的。
遠在數千裡外的北京紫禁城,永遠不缺少敏銳的政治嗅覺和落井下石的“機會”。
西北的敗績劉鬆山殉國)、陝西的再次動蕩,以及金積堡久攻不下的窘況,立刻成了某些人攻訐左宗棠的絕佳彈藥。
一位禦史奏報朝廷,言辭激烈:“臣啟奏皇上、兩宮皇太後!陝甘總督左宗棠,督師西北,曆時已近兩載,耗餉逾千萬兩,然觀其成效,先是喪師辱國,折損大將劉鬆山,致使軍心渙散;後又節製無方,致使陝境逆回複燃,烽煙再起!其人所稱‘五年平定’,如今看來,不過是虛耗國帑、老師糜餉之托詞!金積一彈丸小堡,頓兵堅城之下,曠日持久,傷亡無算,卻寸功未建!長此以往,我大清財力必將被其拖垮!臣懇請朝廷明察,或另選賢能替換,或大幅削減其餉需,迫其速戰,以免遺禍無窮!”
此言一出,立刻得到幾名同樣屬於“海防派”或與李鴻章關係密切的官員附和。他們紛紛指責左宗棠用兵“迂緩”、“浪費”,將西北戰事描繪成一個吞噬國庫的無底洞,暗示其能力不足,甚至居心叵測。
珠簾之後,慈禧太後的臉色陰沉不定。劉鬆山之死和陝西的動蕩確實讓她非常不滿,對左宗棠的信心也產生了動搖。國庫空虛,百廢待興,還要籌辦洋務、建設海防這是李鴻章一直強調的),西北的巨額開銷確實讓她感到肉痛。
就在金積堡前線血流成河、北京朝堂上暗箭齊發之際,另一位身處風暴中心的重量級人物——曾國藩,正經曆著他仕宦生涯中最灰暗和艱難的時期。
同治九年1870年),曾國藩奉調直隸總督不久,便遭遇了極其棘手的天津教案。因民眾懷疑法國天主教堂拐賣、虐待孩童,引發大規模衝突,民眾焚毀教堂,打死外國領事、教士、商人數十人。此事震驚中外,英法等國陳兵海上,戰爭一觸即發。
作為直隸總督,曾國藩被迫負責處理此案。在“攘外”與“安內”的兩難抉擇中,麵對朝廷尤其是慈禧太後)息事寧人的壓力和外國武力的威脅,他最終采取了“嚴拿凶手,彈壓士民,賠償撫恤”的妥協策略,處決了十多名中國民眾,並支付了大量賠款。這一處理方式,雖然暫時避免了與外國的戰爭,卻引發了朝野清流、士大夫乃至普通民眾的極大憤慨和口誅筆伐。一時間,“賣國賊”、“曾剃頭”的罵聲鋪天蓋地,其一生清譽幾乎毀於一旦。曾國藩本人也內心極度痛苦,自認“外慚清議,內疚神明”,身心遭到重創。
就在此案尚未完全平息、曾國藩本人聲望跌至穀底、且病體支離他長期患有嚴重的皮膚病、眼疾和眩暈症)之際,朝廷出於平衡和需要,不得不將其調回相對遠離外交漩渦的兩江總督原任。這實則是某種程度的貶謫和冷處理。
正是在這種自身難保、聲望掃地、且已離開權力中心直隸總督位近樞廷)的極其不利的處境下,曾國藩得知了京城朝堂上對左宗棠的攻訐。
此刻,他完全可以選擇明哲保身,沉默不語。畢竟,他與左宗棠素有嫌隙,政見不合,且左宗棠此前也曾對他多有批評。趁此機會坐視左宗棠陷入困境,似乎也無可厚非。
然而,曾國藩做出了截然不同的選擇。
在江寧南京)兩江總督衙門裡,這位身心俱疲、飽受爭議的老人,在收到京中友人關於彈劾左宗棠的密信後,陷入了長久的沉默。幕僚趙烈文在一旁小心翼翼地建議:“滌帥,您如今自身處境艱難,清議洶洶,西北之事,是否暫且…避嫌?”
曾國藩緩緩搖頭,聲音疲憊卻異常堅定:“烈文,此言差矣。我與左季高,乃君子之爭,非小人之怨。西北戰事,關乎社稷安危,非一人之得失榮辱。此刻若因私怨而袖手,坐視大局崩壞,我曾國藩成何人了?豈不真成了隻知黨同伐異、不顧國家安危的小人?”
他強撐病體,再次坐到書桌前。那支因右臂麻木而難以掌握的筆,此刻顯得格外沉重。他不僅要以戴罪之身、貶謫之員的身份上書朝廷,為他的政敵辯護,還要動用自己殘存的影響力,給京中的故舊寫信。
在給朝廷的奏折中,他幾乎是以一種“乞求”的姿態,完全拋開個人得失,純以國事為重地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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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與左宗棠論事每有不合,然深知其公忠體國,堅韌耐苦,必能了此殘局……金積堡為逆回老巢,非猛攻所能驟下。今頓兵堅城,正乃掃穴犁庭必經之苦功,絕非浪戰糜餉可比。倘此時搖惑眾議,遽易生手,不特陝甘之憂,實天下之憂也…伏乞聖堅持定見,勿為浮言所動…”他甚至再次強調,兩江即使困難,也會“竭力籌措”餉需,支援西北。
在私人信件中,他更是放下所有麵子,幾乎是懇求老友們:“…季高此刻處境,如履薄冰…萬不可於此時削減糧餉,更不可輕言換帥!一旦有變,非數年之功不能挽回,恐陝甘非複國家所有!……望兄台於樞廷竭力斡旋,必保西北大局無恙!”
這一切,都是在明知左宗棠絕不會領情、甚至可能嗤之以鼻的情況下做的。他圖什麼?或許真如他所說,隻是“顧全大局”四個字。這是一個傳統士大夫在個人榮辱與國家利益發生衝突時,所能做出的最艱難也最可貴的抉擇。
慈禧太後在收到曾國藩的奏折和聽到軍機大臣的分析後,權衡再三。她或許不滿左宗棠的進展,但也深知曾國藩在此刻自身難保時仍全力為左宗棠擔保的分量。最終,她壓下了彈劾的奏章,並未削減餉需,也未撤換左宗棠。
這場風波平息了。消息傳回平涼,左宗棠作何感想,史無明載。以他高傲的性格,大概不會對曾國藩心存感激,甚至可能認為這是理所應當。但他至少可以暫時擺脫朝堂的乾擾,繼續專注於金積堡的戰事。
而遠在江寧的曾國藩,在發出那些信件後,或許隻能獨自麵對病痛和世人的指責,默默地繼續為前線籌措那看似永無止境的糧餉。這一刻,兩位晚清巨擘的關係,超越了簡單的個人恩怨,在西北危機的陰影下,呈現出一種複雜而悲涼的底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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