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左宗棠全力以赴解決運糧問題之際,有親兵來報,說有一名俄國軍官求見,自稱索思諾夫斯齊,從北京專程而來,攜有國書。
“俄國人?”左宗棠花白的眉毛一挑,深邃的眼眸中精光一閃。值此西征伊犁的敏感時刻,俄國軍官登門?是窺探虛實?還是另有圖謀?伊犁尚在俄人手中,這層窗戶紙,尚未捅破。他沉吟片刻,指節在紫檀木案上輕輕叩擊,發出篤篤的輕響。“請!以禮相待,安置署內東廂房,好生款待。本督稍後便見。”
隔日,總督署內設下了精致的宴席。炭火融融,驅散了冬夜的寒意,菜肴雖非山珍,卻也體現了西北待客的誠意。左宗棠一身常服,端坐主位,神色從容,帶著儒將特有的溫煦與威嚴。索思諾夫斯齊身著筆挺的俄軍製服,胸前勳章閃亮,帶著四名隨員入席。他身材高大,金發碧眼,舉止間帶著俄國貴族特有的矜持與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
“索思諾夫斯齊閣下遠道而來,風塵仆仆,左某有失遠迎。”左宗棠舉杯,聲音平和。
“總督閣下太客氣了。”索思諾夫斯齊操著略顯生硬但流利的漢語回敬,笑容得體,“能在這壯麗的西北重鎮,與名震四方的左總督會晤,是我的榮幸。我國雖因邊境紛擾,暫駐伊犁,但僅為維持地方秩序,絕無久占之意。”他放下酒杯,目光直視左宗棠,語氣顯得頗為誠懇,“隻要貴國大軍能收複烏魯木齊、瑪納斯等城,肅清匪患,伊犁定當奉還,俄國絕不食言。”
左宗棠不動聲色,心中卻如明鏡。俄人占據伊犁,借口“代管”,如今這番表態,是試探?是麻痹?還是……他微微一笑,不置可否:“閣下高義,左某心領。邊疆安寧,本為兩國所願。不知閣下此次前來,有何見教?”
索思諾夫斯齊身體微微前傾:“正是為了邊疆的長久安寧與繁榮。我國希望,能在貴國西北邊疆,開放茶市,互通有無。貴國的茶葉,在俄國廣受歡迎。”
“通商互市,利國利民,本督並非迂腐之人。”左宗棠捋了捋長須,語氣和緩,“此事關乎商稅、地點、章程,需詳加斟酌,奏報朝廷定奪。然其利國便民之意,本督樂見其成。”他心中雪亮,俄國人急於打通西北茶路,這既是經濟需求,也是政治滲透。但他更清楚,盤踞新疆的阿古柏,其背後是英國和奧斯曼土耳其的影子,俄國與這兩國素有齟齬,絕非鐵板一塊。敵人的敵人,未必是朋友,但或許……可以是暫時的平衡者?
索思諾夫斯齊聞言,臉上笑容更盛,顯然對左宗棠的態度感到滿意。他示意隨從捧上一個錦盒:“為表誠意,特贈總督閣下我國最新繪製的中國全圖一幅,聊表心意。”
左宗棠接過錦盒,打開,取出一卷裝幀精美的地圖。他緩緩展開,目光如電,掃過山川河流、城郭關隘。隻看了片刻,他嘴角便浮起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那笑意中帶著洞悉與一絲不易察覺的傲然。這地圖,輪廓大致不差,然山川走向、城池方位、關隘細節,甚至疆域範圍,竟比他年輕時躬耕湘陰、於油燈下親手繪製、反複勘驗的地圖還要粗疏!
“閣下此圖,頗為珍貴。”左宗棠合上地圖,語氣平和,“可是據前朝輿圖所摹?”
“總督閣下慧眼,”索思諾夫斯齊略有訝異,“正是參考貴國康熙皇帝時的輿圖。”
“康熙輿圖,自是珍品,然時移世易,疆域亦有變遷。”左宗棠不疾不徐,帶著學者的篤定,“我朝高宗乾隆)時期,命西洋傳教士協同欽天監,遍測宇內,耗時十載,精繪《乾隆內府輿圖》,方為集大成者,最為精準詳實。”他轉頭吩咐侍立一旁的袁保恒:“去,將我那套《乾隆內府輿圖》副本取來,贈與索思諾夫斯齊閣下。”
當袁保恒捧來那套製作精良、標注密密麻麻的巨幅地圖時,索思諾夫斯齊眼中閃過真正的驚訝和欽佩。他仔細翻看,對比自己帶來的地圖,高下立判。這位清國總督,絕非隻知兵戈的武夫!
數日後,弄清了俄國人主要意圖的左宗棠,心中略定。他決定帶索思諾夫斯齊參觀一個地方——蘭州製造局。
踏進這座位於黃河畔、戒備森嚴的工坊,熱浪、金屬撞擊聲和硫磺火藥的氣味撲麵而來。巨大的水輪驅動著簡易的機床,匠人們赤裸上身,汗流浹背,在通紅的爐火旁鍛打鋼鐵。車床切削著槍管,發出刺耳的尖鳴。成品區,一排排鋥亮的銅帽雷汞底火)、大小不一的鑄鐵開花彈爆破彈)、以及仿製的德製後膛七響槍,整齊地碼放著。
“此乃我軍械命脈所係,”左宗棠的聲音在嘈雜的工坊中依然清晰,“雖規模有限,然所用皆上等好鐵。銅帽、開花彈足敷軍用,這後膛七響槍,仿自普魯士利器,雖不及原產精良,亦可禦敵於百步之外。”
索思諾夫斯齊走近細看,拿起一枚沉甸甸的開花彈,又掂了掂一杆仿製的後膛槍,眼中流露出毫不掩飾的讚歎:“總督閣下,令人欽佩!在如此偏遠的西北,竟能建立如此精良的軍械工坊,生產出如此實用的武器!貴國工匠的技藝,令人驚歎!”他放下槍,轉向左宗棠,藍色的眼眸閃爍著精明的光,“總督閣下為西征殫精竭慮,糧秣轉運艱難,耗費巨大。我國願助一臂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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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宗棠心頭一動,麵上不動聲色:“哦?閣下有何高見?”
“我國可從西伯利亞就近調運糧食,”索思諾夫斯齊語出驚人,“首批可提供四百萬斤!由我國商隊直接運抵貴軍所需之地,每百斤……隻需運費白銀七兩五錢!”
“七兩五錢?!”饒是左宗棠定力過人,此刻也幾乎失聲。這個價格,比從內地千裡迢迢轉運到哈密,足足便宜了一大半!四百萬斤糧,僅運費一項,便可節省近四十萬兩白銀!這簡直是久旱逢甘霖!
巨大的喜悅瞬間湧上心頭,但左宗棠的城府讓他迅速冷靜下來。節省巨資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這背後的戰略契機!他腦海中電光火石般閃過歐亞地圖:英國在印度、波斯灣的觸角,俄國在中亞的擴張……英俄,世仇也!若能借此糧道,與俄國維持一種微妙的合作,甚至僅僅是減少其掣肘,便能極大地牽製阿古柏背後的英國勢力,為西征掃清一大障礙!
“好!”左宗棠朗聲道,眼中精光四射,仿佛連日來的陰霾被一掃而空,“閣下雪中送炭,解我燃眉之急,左某感激不儘!此事,本督應允!保恒,即刻與索思諾夫斯齊閣下商定章程細則,簽訂協議!”
協議簽訂得異常順利。不久後,第一批印著俄文標記的糧袋,便穿越了寒冷的西伯利亞和阿爾泰山口,出現在了西征軍的前線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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