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緒十一年春,鎮南關—諒山大捷的捷報,以六百裡加急的速度,一路流星快馬,馳入紫禁城。這份來自南疆的捷報在軍機處引起了短暫的振奮,但隨著抄錄分發,那份最初的喜悅很快被更複雜的考量所取代。在馮子材和前線將士心中,這是反攻的號角;而在帝國的權力中樞,它首先被視作一枚重要的談判籌碼。
直隸總督衙門的書房內,燭火徹夜通明。李鴻章並未因南方的勝利而有絲毫喜悅,眉宇間的凝重反而更深了。窗外春雨綿綿,他的思緒卻飄向了更遠的地方。他深知,這場勝利固然提振國威,但也可能讓主戰派聲勢大漲,從而錯失他苦心謀求的良機。必須立刻上書,把握風向。
他鋪開專用的奏折用紙,提起那支沉重的狼毫筆,墨跡在燈下泛著幽光。遣詞造句,極儘斟酌:臣李鴻章跪奏,為鎮南關大捷,軍威已振,宜及時把握,穩妥議和,以固國本而維大局,恭折仰祈聖鑒事。筆尖在宣紙上沙沙作響,每一個字都經過深思熟慮。
竊自法夷構釁以來,我軍將士浴血奮戰,今仰賴太後皇上洪福,馮子材等克複諒山,挫敵凶鋒,此誠社稷之幸。然臣反覆思慮,有不得不披瀝直陳者。他繼續寫道,詳細陳述國庫空虛的現狀,沿海防務的吃緊,以及列強環伺的隱憂。墨跡漸乾時,他特彆強調:此次大捷,正可藉此聲勢,與法夷議定一公允之和約。彼新敗氣沮,我則士氣方剛,較之以往,更易就範。所謂乘勝即收,正其時也。
寫畢,他用印,封緘,命人以最快速度遞往京師。這一封奏折,承載著他外須和戎,內須變法的複雜理念,也預判著可能遭遇的指責。但他堅信,這是在那風雨飄搖的時局中,為這個古老帝國所能做出的、最現實的選擇。
數日後,這份奏折連同其他報捷文書,一同呈送到了養心殿的禦案之上。慈禧太後靠在軟榻上,由內侍官緩緩讀著。當聽到李鴻章奏折中庫空虛激生內變英俄環伺等字眼時,她的眼皮微微跳動了一下。她沒有立刻表態,而是讓內侍再將馮子材的捷報和李鴻章的奏折關鍵處重讀了一遍。殿內寂靜,唯有更漏滴答。她深知左宗棠等主戰派的呼聲,也明白前線將士用命,理應嘉獎。但李鴻章所陳述的,恰恰是她內心深處最大的隱憂——內部的穩定,永遠高於外部的勝負。
她緩緩坐直身子,內侍官趕緊遞上朱筆。她持筆在那份李鴻章奏折的末尾,批下了決定性的十字:所見甚是。著依議行。欽此。朱砂鮮紅,觸目驚心。這簡單的批語,一錘定音,為持續數年的中法戰爭,畫上了一個倉促的句點。
與此同時,在天津的英租界內,海關總稅務司赫德正與他的心腹金登乾通過加密電報頻繁聯係。赫德這個身份特殊的調停者,遊走於清廷與法國政府之間,深得清廷信任,也試圖借此擴大英國的影響力。你必須讓法國人明白,赫德在一封長電中寫道,這是他們結束戰爭的最佳時機。清政府已經展示了其陸軍在特定條件下的戰鬥力,繼續糾纏下去,對雙方都沒有好處。
巴黎,塞納河畔的外交部大樓內,金登乾與法國外交部政務司司長畢樂進行著一輪又一輪的磋商。鎮南關失敗與茹費理內閣倒台,確實讓法國人感到震驚與沮喪,但其整體國力和海軍優勢並未受損。新內閣同樣渴望儘快從這場遙遠的戰爭中脫身,隻要能保住基本的麵子和利益。談判在秘密而高效地進行著,條款的核心,早已超越了戰場上的得失,圍繞著越南的宗主權、中越邊界的劃分、中國西南門戶的開放等更為長遠的戰略利益展開。
當停戰的諭旨以六百裡加急的速度,穿越千山萬水,送達北圻前線時,馮子材正在部署下一步的軍事行動。宣旨官員那毫無感情的聲音在帳中回蕩,每一個字都像冰冷的鐵釘,敲打在將領們的心上。……著各軍分期撤歸邊界,不得妄動,致啟釁端……死一般的寂靜之後,突然,一聲,一名參將猛地將腰刀摜在地上,虎目含淚:大帥!這……這是為何?!弟兄們的血就白流了嗎?
馮子材抬手,製止了眾人的喧嘩。他的背脊依舊挺直,但臉色在瞬間仿佛又蒼老了許多。他緩緩接過那卷黃綾諭旨,指尖觸及那冰涼的質感,心中一片寒涼。皇命難違。他隻說了這四個字,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他理解將士們的心情,但更明白抗旨不遵的後果。那不僅是他個人的身家性命,更是這數萬將士乃至整個戰局的無法承受之重。
撤軍的命令最終還是下達了。部隊開拔之日,氣氛凝重得如同送葬。許多士兵一步三回頭,望著他們用鮮血和生命收複的山河,無聲地流淚。沿途,不少聞訊趕來的越南士紳百姓,跪在道旁,哀哭挽留:天朝大軍一去,我等複為法夷魚肉矣!馮子材騎在馬上,麵無表情。他對一位跪地痛哭的老翁說道:非是朝廷不欲保護爾等,實是……力有未逮。話一出口,連他自己都覺得蒼白無力。他不再言語,隻是催動坐騎,加快了行程。在進入鎮南關的那一刻,他始終沒有回頭再看一眼那片土地。
1885年4月4日,金登乾和畢樂在巴黎匆促簽訂停戰協定《巴黎協定書》。這份協定essentiay確認了之前《中法會議簡明條款》的基本原則。清政府在接到消息後,明令批準李福天津《簡明條約》,並下令北越駐軍分期撤退回國;法國解除對台灣和北海的封鎖。中法戰爭至此停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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