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十八,清晨。
連續幾日的陰霾似乎散去了一些,露出了冬日慘白的日頭。
榮國府門前冷清了不少,往日的車馬簇簇景象早已不見。
隻有幾個無精打采的小廝在門口縮著脖子跺腳取暖。
這時,兩輛半新不舊的青帷小車。
在幾名穿著普通、眼神卻頗為精乾的林家仆從護衛下,悄無聲息地停在了角門前。
林如海身著深青色杭綢直裰,外罩一件玄色哆羅呢狐裘大氅。
雖麵容依舊清臒,帶著大病初愈的蒼白。
但那雙曾經渾濁無神的眼睛,此刻卻恢複了往日的清亮與銳利
甚至因經曆了生死邊緣的掙紮,更多了幾分看透世情的沉靜與堅定。
今日,他親自登門拜訪。
門房的小廝見是許久未露麵的林家姑老爺,不敢怠慢。
一麵趕緊往裡通報,一麵殷勤地將林如海引至前廳奉茶。
賈政正在書房與清客相公們閒談,聞聽林如海來訪,頗為意外。
自從林如海病重,被接至秦府養病後,這位親家妹夫便幾乎斷了與賈府的走動。
他連忙整理衣冠,親自迎出書房。
二人於前廳敘禮畢,分賓主坐下。
丫鬟奉上熱茶後,林如海也不多作寒暄,輕輕放下茶盞,開門見山道。
“存周兄,今日冒昧來訪,實為小女黛玉之事。”
“如海此前沉屙纏身,奄奄一息,自顧不暇,幸得府上老太太、兄嫂及諸位親人悉心照料小女多年,如海感激不儘,銘感五內。”
他起身,對著賈政鄭重地拱手一禮。
賈政連忙起身還禮。
“如海你太言重了,一家人何須如此客氣。玉兒聰慧伶俐,老太太視若珍寶,我們亦是……”
林如海抬手,溫和卻堅定地打斷了賈政的話。
“存周兄,如海今日前來,是因我病情已稍得控製,在京中的舊宅也已重新修葺布置妥當,一應仆役俱已齊備。便想著,接玉兒回家居住。”
“她母親去得早,我此前又病著,讓她客居府上多年,已是於禮有虧,於心難安。如今,也該讓她回到父親身邊,我們父女團聚,共享天倫了。還望存周兄體諒我這為父之心。”
賈政聞言,徹底愣住了。
接黛玉回去?
他下意識地覺得有些不妥。
畢竟黛玉在府中住了這麼多年,從垂髫小兒長至亭亭少女,老太太將她當作心尖肉。
寶玉更是離不了她。
賈府雖今非昔比,但總歸是國公府第,難道還養不起一個外甥女?
但林如海是黛玉的親生父親,接女兒回家乃是天經地義,人倫常情。
他賈政沒有任何立場和理由阻攔!
“這個……如海兄身體康複,接令愛回家團聚,自是應當,應當。”
賈政回過神來,斟酌著語句,麵露難色。
“隻是……老太太那邊,對黛玉極其疼愛,驟然聽聞此事,隻怕……一時難以割舍。是否容我先去稟明老太太……”
“理當如此。”林如海從容頷首。
“正要同去拜見老太太,當麵叩謝這些年來對玉兒的養育嗬護之恩。”
二人遂一同前往賈母的上房。
賈母正歪在暖榻上,由鴛鴦握著腿。
聽聞林如海來了,還要接黛玉回去,初時也是愕然,隨即便是強烈的不舍。
她立刻命人將林如海請進來。
未等林如海行禮完畢,便紅了眼眶,拉著他的手,絮絮叨叨地說起黛玉初進府時如何怯生生惹人憐愛。
這些年如何承歡膝下,如何與寶玉及眾姐妹和睦友愛,府裡如何離不了她,自己又是如何舍不得她離開半步。
說到動情處,已是老淚縱橫。
林如海態度始終恭敬,耐心聽著賈母的傾訴。
待賈母情緒稍平,他才深深一揖,語氣溫和卻帶著不容轉圜的堅定。
“老太太疼愛玉兒,勝似親孫,如海豈有不知?此恩此德,林家沒齒難忘。”
“隻是,老太太明鑒,玉兒年歲漸長,已非稚齡幼女。長期客居甥府,雖蒙厚愛,終究於禮不合,於她自身名聲前程亦是無益。”
“如今林家京中已有安身立命之所,如海身為父親,若不能接回女兒,親自為她撐起門戶,讓她堂堂正正做林家的女兒,將來又如何麵對她九泉之下的母親?還望老太太體恤如海一片愛女之心,成全我們父女,讓玉兒歸家。日後,玉兒定當時常過來給老太太請安,孝敬您老人家。”
這番話,合情合理,既全了賈府的顏麵,也道儘了一個父親的職責與深情。
賈母聽著,看著林如海雖然清瘦卻異常堅定的神色,也知道再阻攔便是自己無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