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府新邸,雖門庭清淨,布局雅致,脫離了榮國府那日益令人窒息的泥沼。
但黛玉的日子,卻也並未因此獲得全然的心安與平靜。
血脈親情,如同無形的絲線,豈是說斷就能輕易斬斷的?
賈府那日益惡化、已然是風雨飄搖的境況。
通過各種渠道傳來的零星消息,如同驅不散的陰雲,沉甸甸地籠罩在她的心頭。
讓她那多愁善感的心緒,愈發難以舒展。
紫鵑雖已跟著姑娘到了林家,但與賈府舊日相熟的丫鬟婆子們仍偶有聯係。
時常會將外麵聽來的、關於賈府的消息,帶著憂色告訴黛玉。
什麼“府裡實在艱難,三姑娘又偷偷當了一匣子頭麵”,什麼“廚房采買的錢都支應不上了,下人們的飯菜都減了量”。
什麼“璉二奶奶的病越發重了,隻怕……”。
尤其是聽到“寶二爺在外頭茶樓與人爭執,被打得頭破血流,抬回府時人都昏死過去了”時。
黛玉隻覺得心口猛地一縮,如同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她幾乎喘不過氣來,手中的茶盞“哐當”一聲跌落在青磚地上,摔得粉碎。
她時常獨自一人,倚在窗前,望著庭院中那幾竿日漸翠綠的修竹發。
手中雖然拿著一卷《陶淵明集》,但往往半天也翻不了一頁,眼神空茫,思緒早已飄回了那座熟悉而又陌生的園子。
腦海中時而閃過賈母往日慈祥、如今卻不知憔悴成何模樣的麵容。
時而閃過探春那雙明明稚嫩、卻不得不強撐起家族重擔、寫滿疲憊與堅毅的眸子。
時而閃過寶玉從前那無憂無慮、神采飛揚,如今卻不知是怎樣的慘淡光景……
種種憂思鬱結於心,難以排遣,她那自小就有的咳嗽舊疾。
便又有些反複的跡象,夜間時常輾轉難眠,晨起時眼下帶著淡淡的青影。
林如海將女兒的憂懼、日漸清減的麵容和那壓抑的咳嗽聲都看在眼裡,疼在心中,更是憂思難解。
他深知賈府敗局已定,覆巢之下無完卵,必須儘早為女兒、也為林家謀一條穩妥的退路。
這日午後,他特意將黛玉叫到書房,親自掩上房門,又揮手屏退了在門外伺候的林福和紫鵑。
書房內,檀香嫋嫋,氣氛凝重。林如海看著女兒蒼白而隱現憂色的小臉,沉吟良久,終於緩緩開口,聲音低沉而嚴肅。
“玉兒,你近日神思不屬,為父皆看在眼裡。有些話,為父思之再三,覺得是時候該對你言明了。”
他頓了頓,目光銳利,仿佛能穿透窗紙,看到外間那洶湧的暗流。
“近日朝中局勢,波譎雲詭,想必你也有所感知。賈府…隻怕是大廈將傾,回天乏術了。陛下心意已決,舊勳群起而攻之,此乃定局,非人力所能挽回。”
黛玉聞言,眼圈立刻紅了,泫然欲泣,哽咽道。
“父親……難道……難道就真的一點轉圜的餘地也沒有了嗎?外祖母她……她年事已高,如何經得起這般折騰?還有二姐姐、三妹妹、四妹妹她們……”
她的話語破碎,帶著無儘的擔憂與無力。
林如海長長地歎了口氣,那歎息聲中充滿了無奈與一種看透世事的悲涼,他搖了搖頭,語氣斬釘截鐵。
“非是為父不願念及親戚情分,施以援手,實是勢不能為,亦不可為!此乃朝廷定策,關乎國法綱紀,絕非私誼可以動搖。如今我們林家能做的,唯有竭力保全自身,切不可被卷入這滔天漩渦之中,否則必受牽連,玉石俱焚!”
他見女兒淚光點點,強忍著悲痛的模樣,心中不忍,語氣放緩了些,卻帶著一種經過深思熟慮後的、不容置疑的堅定。
“因此,為父已決定,近日便正式上奏朝廷,以年老多病、不堪京職繁劇為由,懇請陛下開恩,允準外放,擇一清靜之地,頤養天年。”
黛玉猛地抬起頭,眼中充滿了驚愕與難以置信,聲音都帶著顫音。
“外放?父親,您……您如今官居禦史,清貴顯要,為何……”
“京城已成是非之地,龍蛇混雜,不宜久留。”
林如海目光深遠,仿佛已看到了未來的風雨。
“賈府事敗,隻在旦夕之間。一旦事起,必是驚天波瀾,牽連甚廣。為父身為言官憲臣,若仍留在此處,屆時無論發聲諫言,還是緘默不語,皆會陷入進退維穀之絕境,動輒得咎。”
“不若趁此時機,暫避鋒芒,主動求一外任,既可遠離權力中心,保全自身與家族,亦可在地方靜觀朝中局勢變化,等待塵埃落定,再圖後計。這……或許是目前最為穩妥的選擇。”
他目光慈愛而又帶著一絲探詢地看向黛玉。
“你……可願隨為父離京,暫彆這繁華之地,亦是是非之地?”
黛玉徹底愣住了。
離京?
這意味著將徹底遠離這座她自幼生長、承載了無數歡笑與淚水的帝都,遠離那座她寄居多年、熟悉到骨子裡的榮國府和大觀園,遠離那些身處險境、命運未卜的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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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遠離了,那個如今看似閒雲野鶴、實則身處風暴最中心、讓她心思複雜難言的人。
一時間,千頭萬緒,萬般滋味齊齊湧上心頭。
如同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鹹交織在一起。
讓她心亂如麻,腦海中一片空白,竟怔怔地望著父親,櫻唇微張,一個字也答不出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