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夜回到租住的彆墅時,已是深夜。將車鑰匙交給如同影子般沉默的阿福,他獨自一人走上二樓。血清注入趙虎體內引發的連鎖反應,都化作一種沉重的疲憊,壓在他的肩頭。
彆墅二樓的書房,是他在這座城市中唯一能稍作喘息的空間。
與趙家那種暴發戶式的金碧輝煌不同,這裡的裝修是冷調的中式極簡風,大量運用了深色原木、灰色岩板和白牆,線條乾淨利落。
一整麵牆的落地窗外,是城市邊緣模糊的天際線,零星的高樓燈火如同墜落的星辰,在夜霧中暈染開一片迷離的光海。
他沒有開主燈,隻擰亮了書桌上那盞黃銅底座、亞麻燈罩的台燈。溫暖而局限的光暈,將他籠罩在一小片安寧之中,與窗外浩瀚的黑暗形成微妙的對峙。
空氣裡彌漫著上好木材和舊書的淡淡氣息,混合著一絲從樓下庭院飄來的、夜來香的幽香。
他走到靠牆的黑胡桃木酒櫃前,取出一瓶開啟過的麥卡倫18年單一麥芽威士忌,又拿了一隻厚重的鬱金香杯。回到書桌後,倒入小半杯琥珀色的酒液,沒有加冰。他需要這純粹的、帶著煙熏和乾果香氣的烈酒,來熨帖緊繃的神經。
端著酒杯,他走到落地窗前。
玻璃映出他略顯模糊的身影——依舊是那張經過偽裝的、四十歲左右、儒雅中透著疏離的“葉梟”的麵孔。
但此刻,在這獨處的靜夜,那層偽裝仿佛變得透明了些,眼底深處屬於“張夜”的、與年齡不符的滄桑與迷茫,悄然浮現。
他抿了一口酒,烈酒滑過喉嚨,帶來一股暖流,卻驅不散心底的寒意。趙虎化身狂虎的那一幕,還在他腦海中揮之不去。
那不再是街頭鬥毆的混混,那是一頭被力量扭曲、釋放了全部獸性的怪物。是他,親手製造了這頭怪物。
為了對抗更大的黑暗,他是否正在釋放出更多、更不可控的惡魔?這條遊走於光暗邊緣的道路,腳下究竟是磐石,還是萬丈深淵?
窗外,城市的燈火無聲閃爍,每一盞燈背後,或許都藏著不為人知的悲歡、野心與掙紮。
他想起了白靜萱,此刻應在上海那間豪華公寓裡,或許正對著相似的夜景,心中卻充滿了對未來的憂慮。
他想起了凱爾、艾琳、克魯茲,那些在雅浦島並肩作戰的夥伴,他們又將麵臨怎樣的風雨?
他還想起了……那個被他親手了結的克隆人——亨利·羅斯,以及北極基地裡那頭在永恒痛苦中分泌血清的怪物“潘多拉”。
生命的意義,力量的邊界,道德的底線……這些宏大的命題,在此刻靜謐的夜色裡,變得格外沉重,壓得他幾乎喘不過氣。
他又倒了一杯酒。
酒精開始發揮作用,思緒變得有些飄忽。目光無意間掃過靜靜侍立在書房角落陰影中的阿福。
這個被他用編碼者線蟲控製了意識、如同精密機器般忠誠可靠的司機兼保鏢,此刻像一尊沒有生命的雕塑,連呼吸都微不可聞。
一種突如其來的、近乎荒謬的衝動,湧上張夜的心頭。在這個無人可見的深夜,在這個隻有他和一個“非人”存在的空間裡,他忽然很想說說話,不是謀劃,不是命令,隻是……說說話。
“阿福。”他開口,聲音在寂靜的房間裡顯得有些突兀。
阿福的身體幾不可察地動了一下,從待機狀態被喚醒。他向前邁出一步,精準地停留在燈光邊緣的陰影裡,微微躬身:“先生,您有什麼吩咐?”他的聲音平穩、刻板,沒有任何情緒起伏,如同語音合成器。
“沒什麼吩咐。”張夜晃動著酒杯,目光依舊看著窗外,語氣帶著一絲罕見的、近乎疲憊的隨意,“隻是忽然想問問……在你……變成現在這樣之前,你是個什麼樣的人?你……還記得嗎?”
問出這句話,連他自己都覺得有些可笑。
然而,阿福……或者說,驅動這具身體做出反應的編碼者線蟲集群,在短暫的、幾乎無法察覺的延遲後,竟然開口了。
聲音依舊平穩,但語速似乎比平時慢了一絲,仿佛在調取某個深埋的、幾乎被覆蓋的數據庫:
“根據記憶……原生姓名:張牧雲。出生於江南水鄉,祖上三代為耕讀傳家。幼年聰穎,尤擅詩文,十六歲以文科狀元入讀燕京大學中文係……”
張夜端著酒杯的手,猛地頓住了。
他倏然轉頭,難以置信地看向陰影中的阿福。
張牧雲?文科狀元?燕京大學?
這些詞彙,與他想象中阿福可能有的任何背景都相去甚遠!
一個蓬頭垢麵的乞丐,前半生竟是個文人?
阿福並沒有停止,以一種近乎吟誦的、帶著某種奇異韻律的語調繼續訴說,仿佛在背誦一段與自己無關的傳記:
“……大學時代,對現代詩如癡如醉,不惜自費出版詩集《牧雲謠》,在象牙塔內聲名鵲起。畢業後,卻因詩作中暗諷權貴的奢靡生活,慘遭構陷,以“誹謗罪”鋃鐺入獄五年。獄中,依然筆耕不輟,可惜手稿毀於一旦。出獄後,身背案底,求職四處碰壁。昔日舊友紛紛散去,家道也逐漸衰敗。曾試圖以撰稿維持生計,奈何文風與時代格格不入,所得稿費寥寥無幾,難以糊口。此後,輾轉各地,做過校對、槍手,甚至代筆,最終流落街頭……直到被先生‘收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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敘述到此戛然而止。
阿福恢複了一貫的沉默,微微躬身,表示記憶複述完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