鹹濕的海風裹著煤煙味鑽進喬治的衣領時,喜馬拉雅號的鐵錨正重重砸進維多利亞港的水麵。
三周的航行讓他的靴底沾了層薄鹽,此刻踩在跳板上,能聽見木板發出受潮後的吱呀聲——和倫敦碼頭那些乾燥的橡木完全不同。
康羅伊先生!港督府的禮兵舉著銀喇叭喊話,紅製服在烈日下燙得發亮,布政司大人在海關樓前候您!喬治抬眼望去,白色殖民建築的拱廊下站著三排人:穿黑禮服的英商、著馬褂的華人買辦,還有兩個他從未在倫敦見過的麵孔——高個子鷹鉤鼻,袖口彆著褪色的共濟會徽記,正用銀柄手杖敲打石階。
那是新來的商務委員和緝私隊長。瑪伊的聲音從他肩後飄來。
女刺客換了身靛藍竹布衫,發髻上插著支翡翠簪子,若不是她垂在身側的手指習慣性蜷成爪狀,倒真像個來碼頭接親戚的粵東婦人。昨晚我潛上他們的船,聽見商務委員抱怨要盯緊這個從加爾各答來的野蠻人
喬治的手指在禮帽邊緣輕輕叩了兩下——這是和辛格約定的暗號。
穿卡其色製服的錫克護衛立刻帶著四名隨從散開,裹著大頭巾的腦袋在人群裡格外顯眼。去碼頭區,找染坊的王阿婆。他壓低聲音對瑪伊說,告訴她,我記得一年前康羅伊商行給她的靛藍染料漲了三成價。女刺客的眼睛倏地亮起來,像貓科動物捕捉到獵物時的反光,她轉身混入挑著魚簍的婦人群,竹布衫下擺閃過一道銀光——那是她藏在腰間的淬毒匕首。
港口監督署的橡木大門比喬治想象中沉重得多。
門軸轉動時發出的尖嘯讓他想起老家伯克郡的老房子,父親臨出門前就是在那樣的吱呀聲裡攥著他的手說彆信任何說為你好。
前任監督官威廉·勞瑟留下的交接清單攤在紅木桌上,墨跡暈開成模糊的團,像被人故意潑了杯茶。
這是上周四的進口記錄?喬治翻開分類賬,指尖停在茶葉120箱的條目上,但碼頭日誌顯示瑪麗安娜號隻卸了80箱。站在角落的文書助理縮了縮脖子,金表鏈在陽光裡晃出細碎的光:勞瑟先生說...說有些貨物走的是特彆通道
喬治沒接話。
他繞過堆滿報關單的長桌,推開裡間的檔案櫃。
黴味混著樟腦丸的氣息湧出來,最底層的牛皮紙盒子上落著薄灰,封條卻嶄新——是勞瑟離開前才鎖上的。
當他抽出那份標注1853年7月的地圖時,後頸的汗毛突然豎了起來。
泛黃的羊皮紙上,維多利亞港的輪廓被紅筆圈出,尖沙咀到中環的海床用密麻的小點標記著,和黃金黎明協會那位老學者臨終前塞給他的遠東財富圖幾乎分毫不差。
更讓他心跳加速的是地圖邊緣的批注,用花體字寫著:潮汐將起時,七盞青銅燈指向深淵。
康羅伊先生?文書助理的敲門聲驚得他差點把地圖掉在地上,陳會長的轎輿到了。
喬治迅速將地圖塞進內襯暗袋,手指觸到袋底的多功能表盤——詹尼親手用蜂蠟封的口,此刻還帶著體溫。
他理了理領結,轉身時已換上得體的微笑:請陳先生去後廳,告訴茶房,泡今年的鳳凰單叢。
陳永福的轎簾掀開時,喬治聞到了沉水香。
這位華人商會首領穿月白杭綢長衫,腕間的翡翠鐲碰在轎杆上,發出清越的響。康羅伊先生初來乍到,便肯屈尊見我這老商人。陳永福的廣府話帶著點順德腔,眼睛卻像兩尾遊在深潭裡的魚,不知是看在我碼頭上三千工人的份,還是...他頓了頓,目光掃過喬治袖扣上的男爵家徽,看在倫敦那些老爺的麵子?
陳先生的碼頭能在海盜和清廷稅吏的夾縫裡撐二十年,靠的從來不是麵子。喬治示意茶房退下,瓷蓋碗在檀木桌上輕碰出脆響,我需要知道上個月沉在大嶼山的三艘貨船,究竟是觸礁,還是被人鑿了底。
而您...他端起茶盞,看著浮在水麵的茶葉,需要有人在總督府替您說句話——那些說華人商會偷逃關稅的狀紙,該燒了。
陳永福的手指在桌沿敲了三下。
窗外傳來梆子聲,是碼頭的更夫在報申時。明晚子時,西環碼頭第三根石柱。他突然起身,翡翠鐲在喬治手背上輕輕一壓,會有人帶您看樣東西。
等轎輿的影子消失在巷口,喬治摸出暗袋裡的地圖,折痕處露出半截泛黃的紙片——是從勞瑟檔案櫃裡順來的便簽,字跡歪歪扭扭,像是倉促寫就:1853年7月,康羅伊的人在尖沙咀挖到青銅燈座,與《諸世紀》預言相符...
先生。達達拜的聲音從門外傳來,這位印度學者的波斯語口音裡帶著興奮,我在舊書攤找到本1842年的《中國海圖誌》,裡麵提到...
喬治把地圖塞進他懷裡:今晚之前,比對這上麵的坐標和《海圖誌》裡的暗礁分布。他望著窗外漸沉的夕陽,影子在青磚地上拉得老長,還有,查查1856年夏天,康羅伊商行在香港到底遇到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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達達拜翻開地圖的瞬間,瞳孔猛地收縮。
喬治沒問他看出了什麼——有些秘密,得等潮水漫到腳邊時,才會自己浮出水麵。
達達拜的指節抵在羊皮紙邊緣,指甲幾乎要掐進紙紋裡:這不是普通的海圖標記。他的波斯語尾音發顫,鏡片後的眼睛亮得驚人,您看這些紅點——他從懷裡摸出本毛邊的《中國海圖誌》,翻到夾著稻穗的那頁,魏源先生標注的暗礁群在這裡,但康羅伊地圖上的紅點偏移了半度。
喬治俯身時聞到印度學者身上的檀香墨水味,兩張圖重疊的瞬間,紅點與暗礁輪廓突然錯開,在大嶼山西南角拚出個模糊的三角。這是...星象定位?他想起倫敦皇家學會老教授教過的航海術,用北極星高度角校準經緯度?
不止。達達拜的手指劃過地圖邊緣的花體字,您家族的批注提到七盞青銅燈,而《海圖誌》裡夾著張舊船票——他抽出張泛黃的紙箋,1856年7月15日,瑪麗安娜號水手長的值班記錄:子時三刻,七盞銅燈沒入浪中,方位與羅盤相悖
喬治的後槽牙輕輕咬了咬——這和他在倫敦秘密檔案裡看到的黃金黎明手稿不謀而合。
原主記憶裡閃過父親書房的焦味:老康羅伊之前燒的正是類似的航海圖,當時他哭著撲過去,被父親用銀柄手杖敲開:有些光,照出來會灼瞎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