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羅伊的瞳孔縮成針尖——那是他在勞瑟書房暗格裡見過的,聖殿騎士團秘傳的怨火咒印記。
詹尼的手按上他後腰的左輪槍柄,槍套皮子被掌心汗濕得發黏:要我去叫林九?
不急。康羅伊扯鬆領結,喉結滾動時像咽下塊燒紅的炭。
他想起今早碼頭搬運工老陳拽著他衣角哭嚎秤砣吸魂的模樣,想起張老三被押走時嘴角那抹陰笑——勞瑟這條老狗,果然沒把籌碼全押在明麵上。
他轉身對詹尼道:去貧民窟,找王阿婆的孫女。
那孩子前天發高熱,藥鋪夥計說送藥的仆役......
戴青銅鳶尾胸針。詹尼接口,手指已經攥緊門環,我這就帶阿福去查。她推開門時,風卷著片梧桐葉撲進來,葉背用朱砂畫著扭曲的秤杆——和今早貼在驗貨行牆上的謠言傳單圖案一模一樣。
康羅伊彎腰撿起葉子,指腹蹭過朱砂,紅粉簌簌落在他麂皮靴麵上。
樓下突然傳來急促的馬蹄聲,達達拜的馬車刹在院門前,老人掀開簾子時,賬本邊角沾著草屑:康先生!
西環碼頭鬨事了!
二十多個工人堵著衡器,說稱過三次的麻袋輕了半磅,非說......
說秤吸了他們的精氣。康羅伊替他說完,將樹葉折成紙船扔進銅痰盂。
他摸出懷表,秒針正指向——從勞瑟窗口紅光閃過到謠言發酵,正好十二個時辰。
這老東西連時間都算得精準,專挑工人領工錢的日子掀風浪。
備馬車。康羅伊扯下衣架上的黑呢大衣,紐扣撞在胸袋的龍淚晶體上,幽藍光暈透過布料滲出來,達達拜,帶差分機和活雞——要剛從市集買的,腳爪上還沾著泥的那種。他經過鏡架時頓住,鏡中映出他鬢角新添的白發,像根細銀線纏在耳後。
這是他來港的第三百六十二天,也是第一次,他在自己臉上看見疲憊。
西環碼頭的喧鬨聲隔著半裡路都刺得人耳膜生疼。
康羅伊的馬車剛拐過魚市,就見二十幾個赤膊工人圍著自動衡器,為首的是搬運隊老隊長周鐵牛,他懷裡抱著隻瘦骨嶙峋的黃狗,狗脖子上係著紅繩:康先生要證明秤沒邪性,就先稱稱我家阿黃!
周叔。康羅伊下了馬車,故意讓皮靴碾過地上的謠言傳單。
他注意到人群後縮著個穿灰布衫的小個子,左手小指缺了半截——那是勞瑟私兵特有的標記,您看這是什麼?他打了個響指,達達拜抱著木籠擠進來,籠裡的蘆花雞正撲棱著翅膀,活物稱重實驗。
周鐵牛的喉結動了動。
康羅伊親手將雞放進衡器,齒輪轉動聲裡,刻度盤停在三磅七兩。
他又抱出雞,在它腳爪係上紅繩,第二次稱重:三磅七兩。第三次時,他故意把雞舉高轉了三圈,再放回台麵——指針紋絲未動。
再看這個。達達拜捧出塊裹著油布的錫錠,純錫一磅,東印度公司鑄幣廠的貨。他將錫塊放上衡器,齒輪轉了百次,每次都是一磅整。
人群裡傳來竊竊私語,小個子灰布衫悄悄往後退,卻被白頭佬的鐵棍攔住:急什麼?
康先生還沒請《南華早報》的記者拍照呢。
相機的鎂光燈亮起時,小個子突然撞開人群狂奔。
康羅伊摸出懷表看了眼——正好是勞瑟窗口紅光閃過的第十四個時辰。
他對詹尼點點頭,她已帶著阿福追了上去,裙角沾著的泥點在青石板上甩出串小逗號。
當夜,《南華早報》頭版炸開:整版銅版印刷著蘆花雞的照片,標題燙金:《秤杆之下無玄虛——康監督官科學辟謠實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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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羅伊坐在監督署頂樓,望著報上自己的側影,突然笑出聲——勞瑟用謠言織網,他就用報紙做刀,把這張網裁得七零八落。
但真正的殺招在子時。
林九的道袍被夜風吹得獵獵作響,他站在勞瑟宅邸外的符陣前,指尖沾著符灰:這不是普通的怨咒。他的聲音像砂紙擦過鐵板,那些工人的恐懼被抽走了,順著符陣往勞瑟身體裡鑽——他在......
喂養自己。康羅伊接過話頭,龍淚晶體在他掌心發燙。
他早該想到,聖殿騎士團的怨火咒需要活祭,而勞瑟選了最陰毒的祭品:人心的動搖。
他望著三樓那扇釘著玄鐵條的窗戶,窗內的紅光比昨夜更盛,像團燒紅的炭在啃噬玻璃。
文武廟前的儀式定在次日正午。
康羅伊站在高台上,望著台下密密麻麻的人群——有係著圍裙的魚販,有挽著褲腳的船工,有戴著瓜皮帽的商人。
白頭佬率潮州幫站在最前排,三十雙眼睛亮得像火把。
他伸手撫過自動衡器頂部的鐵皮王冠,銅釘硌得掌心生疼——這頂王冠不是金的,不是銀的,是用拆解的作弊鏽秤熔鑄的。
《港口管理新十二條》,核心隻有一條。康羅伊展開羊皮紙,聲音像敲在青銅上,所有交易,可查,可溯,可證。他念到工人代表參與監督委員會時,周鐵牛擠到前排,眼眶紅得像兔子:康先生,我想當代表!
人群爆發出歡呼。
康羅伊望著台下,突然想起初到港島時,這裡的碼頭是和安樂幫的天下,秤杆往哪邊偏,全看張老三的臉色。
現在,自動衡器的齒輪每轉一圈,就吐出張帶鋼印的票據,那是比任何幫派信物都硬的憑證。
最後,我要燒一件東西。康羅伊轉身,兩個工人抬來個鐵爐,爐裡的炭火燒得劈啪響。
他親手將最後一台鏽秤扔進爐裡,秤杆上的銅鏽遇熱崩裂,濺起幾點火星。
白頭佬突然單膝跪地,三十個潮州幫兄弟跟著跪下,聲震雲霄:秤正,人心正——我等,奉您為港心之主!
康羅伊沒動。
他彎腰摘下衡器頂端的鐵皮王冠,掛在衡器側麵的銅柱上。
陽光穿過王冠的鏤空花紋,在台布上投下細碎的光斑:權力不在人手裡。他望著台下仰起的一張張臉,在這秤杆上,在每一張票據裡,在你們每個人的眼睛裡。
當夜,康羅伊獨坐密室。
差分機的蜂鳴聲突然變調,紙帶地吐出一行字:秤量天下時,莫忘自身亦在秤上。他盯著這行字,龍淚晶體從胸袋裡滾出來,表麵的裂痕竟排成北鬥七星的形狀。
窗外的海浪突然靜了,連碼頭的更夫都忘了敲梆子。
他摸出南明銅錢,銅錢背麵的刻痕泛著幽藍,和龍淚晶體的光交纏在一起。
文武廟的銅鈴,再未響起。
康羅伊知道,這寂靜是把刀,正懸在所有人頭頂。
勞瑟的怨火咒還在燒,地眼裡的邪祟在掙紮,而他親手鑄的這杆秤,終將稱量出——誰是時代的砝碼,誰是命運的秤砣。
三樓的窗戶突然爆出一聲脆響,玄鐵條崩斷的聲音像驚雷劈開夜空。
康羅伊抓起左輪槍衝出門,風卷著張紙貼在他臉上——是勞瑟的親筆信,最後幾個字還沾著血:齒輪已轉,局終......
他沒看完。
詹尼的聲音從樓下傳來,帶著股子血腥氣:抓到了!
那個送藥的仆役,他......
康羅伊的腳步頓在樓梯口。
月光從穹頂灑下來,照見他腳邊的傳單,最上麵一行字被血浸透,卻仍清晰可辨:新秤吸魂,康羅伊......
他彎腰撿起傳單,指腹壓過康羅伊三個字,突然笑了。
這笑像冰麵裂開的縫,露出下麵翻湧的暗潮。
他把傳單疊成紙船,扔進樓梯間的銅痰盂,火星地竄起來,燒儘了最後半行謠言。
詹尼。他的聲音輕得像歎息,去把林九請來。
該讓勞瑟知道,他的怨火咒......他望著三樓仍在冒紅光的窗戶,眼底的冷光比玄鐵更利,燒錯了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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