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治的指尖在包廂雕花欄杆上輕輕叩了兩下,樓下的火把光便隨著他的動作在視網膜上晃出金斑。
雨不知何時停了,梧桐葉上的水珠正順著葉脈滴落,在青石板上敲出細密的鼓點。
那些舉火把的身影此刻已彙成人潮,愛爾蘭礦工的粗布背心跳動著潮濕的泥腥氣,德國技工的皮圍裙還沾著車床的機油,華人鐵路工藍布衫的袖口磨得發毛——臂章上“先鋒公司”的燙金字在火光裡明明滅滅,像撒了把碎金。
“他們來了。”埃默裡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這個總愛係歪領結的貴族次子此刻係著條素黑領結,袖扣是枚磨損的共濟會徽章——那是他昨晚潛入海軍部檔案室時蹭的。
喬治沒回頭,他聽見埃默裡喉結滾動的聲音,混著樓下人群的低語,像漲潮前的海。
臨時搭建的木講台在人潮中央被擠得晃了晃。
威廉·奧布萊恩踩著木箱爬上去時,工裝褲膝蓋處的補丁裂開條縫,露出裡麵洗得發白的粗布。
他摘下沾著煤屑的鴨舌帽,雨水順著發梢滴進衣領,卻讓他的聲音更亮了:“他們說我們隻會掄錘子?”他舉起右手,掌心的老繭在火把下泛著青銅色,“可正是這把錘子,鋪了紐約到芝加哥的鐵軌!修了布魯克林大橋的鋼索!”
“脊梁!”人群裡有人喊。
是個非裔碼頭工,他的頭巾被夜風吹得獵獵作響,露出額角被工頭皮鞭抽的舊疤,“我們的錘子,就是這個國家的脊梁!”
聲浪卷著火星竄上夜空。
喬治摸出懷表,表盤的熒光指針指向九點五十分。
古銅鑰匙在他掌心硌出淺紅的印子——那是上周從南京明故宮遺址的地窖裡挖出來的,銅綠裡還嵌著半枚“洪武通寶”。
他想起三天前黃誌遠說的話:“這鑰匙能開的不是鎖,是人心。”此刻樓下的人潮,就是被這把鑰匙打開的。
辦公室的百葉窗拉得嚴絲合縫,艾薩克·戈德曼拆信時,蠟封的碎屑落在賬本上,像撒了把鹽。
信紙是法蘭克福老郵局特供的奶白色,母親的字跡在燈光下泛著舊茶漬的黃。
照片從信裡滑出來,背麵的鉛筆字被歲月磨得模糊:“他們知道了你是誰。離開那個人,回家。”
他的手指在照片邊緣摩挲,年幼的自己穿著背帶褲,父親的手搭在他肩上——背景是羅斯柴爾德家族檔案館的青銅門。
那時父親還是家族最年輕的賬房,後來卻在1840年春連夜帶著全家坐船去了紐約。
艾薩克至今記得船艙裡父親的低語:“我不能簽那份給鴉片船融資的彙票。”
懷表敲了十下。
艾薩克把照片塞進內袋,動作太急,邊角刮得胸口生疼。
他抓起大衣時碰倒了咖啡杯,褐色液體在“羅斯柴爾德美洲代理行”的報表上暈開,像片正在擴散的血。
喬治的辦公室還亮著燈。
艾薩克推門時,威士忌的醇香混著雪茄味撲麵而來。
“您知道的,對嗎?”他的聲音發澀,“他們追蹤到了我父親的舊賬......”
“你父親離開時,把羅斯柴爾德在東方的鴉片貿易賬本抄了三份。”喬治轉動著水晶杯,冰塊撞出細碎的響,“一份給了林則徐,一份沉在萊茵河,最後一份......”他指了指艾薩克的內袋,“在你母親的首飾盒裡。”
艾薩克的喉結動了動。
他突然想起三個月前,喬治站在鑄鐵廠的熔爐前,火星濺在他定製的西裝上,卻隻說:“資本該用來鑄鐵軌,不是鑄鎖鏈。”此刻威士忌的灼燒從喉嚨直竄到眼眶,他聽見自己說:“我留下。但我要親眼看著他們倒下。”
喬治舉起酒杯,杯壁上的水珠順著指縫滑落。
“十點零七分。”他說。
上午的陽光穿透證券交易所的穹頂時,交易員的驚呼聲比鴿群飛得還快。
三大信托銀行的黃金儲備像決堤的河,瞬間把金價砸出個深穀。
做空方的經紀人舉著電話狂喊“加杠杆”,報價屏上的數字像斷了線的珠子,嘩啦啦往下掉。
但在第十七層的差分機室,亨利·沃森的機械臂突然頓住。
“赫菲斯托斯5”的齒輪發出蜂鳴,十七張交易單同時從出紙口吐出來——全美十七個區域性交易所的回購價,正好是暴跌前的105。
“流動性陷阱!”黃誌遠的玳瑁眼鏡滑到鼻尖,他盯著實時數據,手指在鍵盤上敲得劈啪響,“他們砸下來的黃金,全被這些小交易所吞了!”
喬治望著樓下的人潮。
此刻太陽剛爬上華爾街的樓頂,火把已經熄滅,卻有更多人舉著寫著“工人的錢,工人的市”的木牌。
威廉還站在講台上,他的工裝褲膝蓋處的補丁被陽光照得發亮,像枚勳章。
“埃默裡。”喬治轉身時,看見那個總愛歪戴帽子的貴族次子正捏著封電報,指節泛白。
“倫敦來的。”埃默裡把電報遞過去,油墨味混著海風的鹹,“英國特派專員......”他突然頓住,抬頭看向窗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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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魯克林大橋的鋼架在陽光下閃著冷光,像把豎起的劍。
喬治接過電報,目光掃過最後一行。
他摸出胸前的全家福,小女兒的笑容隔著布料暖著心口。
遠處傳來輪船的汽笛,悠長,低沉,像某種預言。
“準備晚餐。”他說,“今晚可能有客人。”埃默裡的手指在電報紙上洇出個淺灰色的指印。
倫敦來的密報還帶著油墨未乾的腥氣,“皇家星辰號”的離港時間被紅筆圈了又圈——淩晨兩點,斯塔滕島海峽。
他望著窗外漸次熄滅的街燈,喉結滾動兩下,突然抓起椅背上的呢子大衣。
搭在椅角的共濟會徽章“當啷”墜地,他彎腰去撿時,袖扣擦過桌沿,在胡桃木上刮出道白痕。
“內皮爾先生?”門房老湯姆的聲音從樓下飄上來,“這麼晚要出門?”
埃默裡把徽章塞進褲袋,指尖觸到裡麵硬邦邦的黃銅鑰匙——那是今早從海軍部文書科偷配的巡邏艇鑰匙。
“去碼頭接個朋友。”他扯了扯領結,月光從樓梯間的彩窗漏進來,在他臉上割出明暗交界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