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風掠過襄邑的青瓦屋頂時,江寒蹲在院角的老槐樹下,正用布巾擦拭腰間的短刀。刀身映出他的臉——較之兩月前初到這小村時,眉眼間的倦意已淡了許多。梁文君端著一碗熱藥從屋裡出來,袖口沾著星點靛藍染漬:喝了吧,大夫說這藥能驅寒氣。
日子漸漸有了章法。自入冬以來,江寒的刀傷結了痂,脫落處新肉泛著粉白,疼得輕了,夜裡也能睡整宿覺;梁文君則每日在屋簷下支起木案,借著灶膛的光做女紅——範家送來的軍服料子堆了半間屋,裁剪縫紉的聲響裡,藏著給前線補冬裝的急切。她指尖的頂針磨得發亮,線腳走得密實,這些衣裳穿在弟兄們身上,能多擋幾分北風。,她總和一同做工的女人們這樣說。
洛陽的局勢卻像懸在頭頂的劍。李世民的大軍已揮師渡過黃河,將洛陽圍得水泄不通。城牆上,王世充的旗幡被北風扯得獵獵作響,可城內朝堂早已人心浮動——連日來已有數位官員暗中遞了降書,連最忠心的部將都在私下嘀咕:這堅城再硬,守得住糧草,守不住人心呐。
倒是城外的郡縣各有各的算盤。陳留、襄邑這些地方,名義上仍屬鄭軍治下,實則陽奉陰違。鄉勇們雖在操練,可囤積的糧草兵械,究竟是充作軍資,還是另有打算?實在難以分辨。好在冬日農閒,男人們大多圍著灶膛轉:砍柴的擔子壓彎了扁擔,織機的聲蓋過了風聲,曬穀場上鋪著新收的麥稈,連孩子們都跟著大人學搓草繩——儲備過冬的活計,總比琢磨戰事實在些。
江寒卻得了閒。一來他使了些銀錢打點裡正,二來身子骨弱,大夫說是需靜養,倒也成了免役的由頭。這日午後,他揣著半吊錢去村頭老張頭家打酒,路過村口老槐樹時,正撞見幾個婦人圍著梁文君說話。芫姐的手真巧!張嬸捏著件剛做好的棉襖,我家那口子穿上準暖和。,梁文君笑著應下,鬢角的碎發被風掀起,露出耳後一點淡紅的凍瘡——是前幾日冒寒去河邊洗衣留下的。
江寒站在不遠處笑。這村子雖小,離洛陽又遠,戰火雖未直接蔓延至此,卻也添了幾分緊張。可左鄰右舍的煙火氣裡,總帶著股子韌勁兒:王伯家的醃菜壇子擺滿了牆根,李嬸把撿來的枯枝碼成小垛,連最調皮的狗剩都跟著大人學紮草人——說是等開春拿去嚇麻雀。
暮色漸濃時,梁文君端著晚飯出來喊他:江寒,來喝碗熱粥。院角的梅枝上,不知何時凝了層薄霜,在夕陽裡閃著細碎的光。遠處傳來隱約的馬蹄聲,許是哪家的馬受了驚,可這聲音很快就被風卷走了,沒在人心裡掀起半分波瀾。
這樣的日子,倒真像塊被捂熱的粗布,雖不華貴,卻實實在在裹著暖意。
這天傍晚,殘陽如血,將西邊的天際染得一片通紅,遠處的山巒輪廓模糊,歸巢的烏鴉在枯枝上發出幾聲沙啞的啼叫,更添了幾分蕭瑟。梁文君把最後一把麥秸堆好,拍了拍手上的塵土,額角還掛著未乾的汗珠,她走到坐在石墩上的江寒身邊,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寒,聽村正說洛陽怕是守不住了。”
江寒正望著遠方的暮色出神,聞言收回目光,手指無意識地撚著下巴上的短須,略一思忖,掐指算了算,想起洛陽過往的興衰變遷,心中已有數,便沉聲道:“嗯,不過王世充兵精糧足,雖說朝局動蕩不安,但憑著十幾萬精兵和堅固的城牆,撐過這個冬天應該沒什麼問題。”
梁文君往江寒身邊湊了湊,雙手攏在袖中,眼神飄向洛陽的方向,滿是擔憂:“怕不是洛陽城裡的百姓要遭殃了,也不知道林姨怎麼樣了?”
江寒拿起石桌上的粗瓷茶杯,抿了一口微涼的茶水,眉頭微挑:“你是說翠香樓的林雅茹?”
梁文君用力點了點頭,眼神漸漸黯淡下來,帶著幾分落寞:“林姨對我們其實還是不錯的,雖然翠香樓不是什麼乾淨的地方,但林姨對樓裡每一個女子,其實都非常照顧。而且還是她把我拉扯大的。”她說著,從懷裡小心翼翼地摸出一塊溫潤的玉佩,指尖輕輕摩挲著上麵的紋路,“還有文笑他們,也不知道在長安過得怎麼樣了。唉,孫大哥要是能和文笑見一麵,一定很高興吧。”
江寒看著她落寞的神情,心中一軟,伸手將她的頭攬到自己的肩膀上,聲音溫柔:“是啊,人在這世上,總有一些人是放在心裡記掛著的。”話音剛落,他的思緒也飄遠了,想起剛到這個世界時,張婉華的溫柔叮囑和“女兒”江越溪的調皮模樣,他們現在過得還好嗎?
“其實你也想到了她吧。”梁文君靠在他的肩膀上,聲音輕得像一陣風。
江寒沉默了片刻,他知道梁文君說的“她”是何季蓉,他伸出手,緊緊握住梁文君的手,語氣帶著幾分悵然:“我跟她再相見,恐怕也回不到以前了。”
“為什麼?”梁文君仰起頭,眼中滿是疑惑。
江寒輕輕摩挲著梁文君纖細微涼的手指,輕聲道:“有些東西始終要看緣分的。”說完,他歪頭看向梁文君,輕聲說:“你把頭轉過去一下。”待她照做後,他輕輕掀開她鬢角的發絲,一個淡紅色的凍瘡赫然映入眼簾。他伸手小心翼翼地碰了一下,梁文君像是被針紮了似的,身子微微一顫,猛地轉過頭,眼中還帶著一絲驚悸。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這些就是我覺得你值得的原因,如果丟失了你,我會更加難受的。”江寒凝視著她的眼睛,認真地解釋道。
梁文君定定地盯著江寒,眼眶漸漸泛紅,她哽咽著說:“那就不離開。我也不願離開你,一直都是。”此刻,她清晰地感受到了江寒對自己的愛意,再也不用像以前那樣遮遮掩掩。
晶瑩的淚珠從她的眼眶中悄悄滑落到嘴角,她吸了吸鼻子,輕聲說:“眼淚是甜的。”
江寒失笑,伸手拭去她臉上的淚水:“眼淚哪有甜的?”
梁文君一頭紮進江寒的懷裡,緊緊抱著他:“就是甜的!”
江寒輕輕回抱著她,心中百感交集。他其實也不知道以後還能不能再碰到何季蓉,但他無比確定,如果沒有梁文君,自己恐怕早就不在這個世上了。
“對了,我送你的那個香囊,還在身上麼?”梁文君突然抬起頭,眼神清亮地看著他。
江寒聞言一愣,心猛地一跳,臉上閃過一絲慌亂:我要說丟了麼?還是……他眼神閃爍了一下,思索片刻,才支支吾吾地回道:“額,可能是逃跑途中不小心遺失了吧。”
梁文君靜靜地看著他的眼睛,從他閃躲的眼神裡,一下子就看出了這是謊話。她在心裡暗自思忖:找不到是肯定的,但到底是不小心丟了,還是主動扔了,或者被何季蓉扔了,誰也說不準。不過她並沒有追問,她太了解江寒的性子了。
她從石墩上站起身,走到旁邊的包袱前,翻找了一會兒,拿出一個繡著鴛鴦戲水的精美香囊,鴛鴦的羽毛色彩豔麗,針腳細密,一看就是花了很多心思的。她把香囊遞向江寒,說道:“這個可彆再丟了,我可是熬了好幾個晚上才繡好的。”
江寒連忙伸手去接,怎料梁文君卻倏地收回了手,笑著說:“我看還是直接掛到你身上吧,這樣更穩妥。這幾天我乾完活,去城裡買幾個好看的珠子,串起來掛在你的腰間,肯定更漂亮。”說著,她拿著香囊在江寒的腰間比了比,滿眼期待地問:“好看麼?”
江寒用力點頭:“好看。”
“嗯,我也覺得好看。”梁文君笑得眉眼彎彎,臉上滿是歡喜。
這幾天夜裡,江寒從來沒有夢到過何季蓉,可今晚,她卻清晰地出現在了他的夢裡。
“江寒!你這個負心薄幸的混蛋!!”何季蓉憤怒的聲音在夢裡嘶吼著。
江寒猛地從夢中驚醒,額頭上布滿了冷汗,胸口劇烈地起伏著。梁文君被他的動靜吵醒,揉著惺忪的睡眼,關切地問:“怎麼了?做噩夢了嗎?”
江寒喘了幾口粗氣,緩了好一會兒,才聲音沙啞地說:“嗯,一個嚇人的夢。”
梁文君立刻起身,摸索著點亮了床頭的油燈,快步走到桌子邊,拿起茶壺倒了一杯溫水,又迅速端回到床邊遞給江寒。
江寒接過杯子,一口飲儘,冰涼的茶水順著喉嚨滑下,讓他混亂的思緒稍稍平複。他重新躺下,梁文君輕輕摟著他的腰,手緊緊拉著他的手,可他卻毫無睡意。他側過身,看著梁文君熟睡的臉龐,長長的睫毛在眼瞼下投下一片淺淺的陰影,恬靜而溫柔,他實在不忍心。
透過窗戶上糊著的薄紙,能看到窗外的新月像一把彎彎的鐮刀,孤零零地掛在墨藍色的星空上,清冷的月光灑下來,不過在江寒看來,那月牙的邊緣鋒利得仿佛死神的武器,好像隨時都會落下,奪走人的性命。
喜歡這就是你的宿命請大家收藏:()這就是你的宿命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