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辰站在腫瘤科走廊的窗前,望著樓下往來的人群,白大褂口袋裡的筆被指尖摩挲得溫熱。從患宮頸癌後,立誌向防治癌症研究這些年,她總習慣從患者的生命裡打撈細節——那些藏在職業、生活習慣裡的致癌密碼,那些被忽略的親情羈絆,還有麵對癌症時截然不同的人生態度。她自己曾因輕視身體信號險些錯失先機,如今更懂,抗癌從來不是單打獨鬥,而是一場與過往和解、與生活共生的漫長旅程。
這天下午,她循著護士站的指引找患者隨訪,剛拐過樓道拐角,就看見窗邊立著個熟悉的身影。女人穿著件洗得發藍的碎花布裙,中長披肩直發用一根皮筋鬆鬆挽在腦後,發尾有些毛躁,卻透著股素淨的利落。聽見腳步聲,女人轉過頭來,麵色略黃,眼下有淡淡的青影,嘴角卻噙著淺淡的笑意,是任夢。
“星辰醫生?”任夢先認出了她,聲音帶著點川東人特有的軟糯,“我今兒來輸液,腹瀉好幾天了,想著來腫瘤科看看放心些。”
星辰走上前,指尖搭在她的手腕上試了試體溫,又問了幾句飲食作息,才想起什麼似的:“對了,你術後三年,複查結果一直不錯,這次腹瀉應該是腸胃問題,彆擔心。”說著,她忽然頓住——任夢的丈夫叫劉林,而她侄子的名字,也叫劉林。“你先生……是紅星鎮的劉林?”
任夢眼睛一亮,拍了下手:“可不是嘛!原來你是劉林的姑姑?我早聽他說過,有個當醫生的姑姑在市裡大醫院,沒想到就是你!”
這層親戚關係一挑破,兩人間的陌生感頓時消散。任夢拉著星辰在走廊的長椅上坐下,從布包裡掏出個蘋果遞過去,指尖帶著點廚房的煙火氣,就像打開了話匣子的開關,把自己的一輩子,慢慢攤開在午後的陽光裡。
“我是1964年6月生的,就在嘉陵江邊的紅星鎮渡口,家門口就是碼頭,每天天不亮就能聽見船工的號子。”任夢的眼神飄向遠處,像是透過牆壁看見了幾十年前的江景,“20歲那年,在供銷社門口碰見劉林,他穿件的確良襯衫,給我遞了塊水果糖,說‘同誌,要不要嘗嘗?’,就這麼好上了。”
婚後的日子,是從煙火氣裡熬出來的甜。劉林家在鎮口有棟兩層小樓,一樓原本是空著的,任夢和劉林商量著,把牆打通,簡單刷了白,支起幾張木桌,又請了會做飯的母親來幫忙,小飯館就開起來了。幾人起早貪黑地忙碌著。“那時哪有什麼菜單,就是紅案白案一起做。紅案是炒菜,白案就是包子、饅頭、油條,最俏的是糖麻丸。”任夢說著,嘴角彎得更厲害,“我媽搓麻丸的手藝是祖傳的,糯米粉和得軟乎乎,搓成小球裹上芝麻糖,下油鍋一炸,金黃金黃的,甜香能飄到碼頭邊。”
每逢趕集的日子,是飯館最忙的時候。石盤、禮安、沙溪、坪灘這些沿江的碼頭,客船一趟趟載來趕集的人,男人們背著竹簍,女人們牽著孩子,都要繞到飯館門口,買上幾串糖麻丸。任夢和母親圍著灶台轉,母親搓麻丸,她掌勺炸,鍋裡的油煙騰得老高,嗆得她直咳嗽,眼淚順著臉頰往下掉,手裡的勺子卻沒停過。“累啊,從天亮忙到天黑,腰都直不起來,可聽見客人說‘夢夢,你家麻丸真甜’,心裡就像灌了蜜。”任夢笑著搖頭,“那時候每天能坐五六桌客人,喝酒劃拳的聲音能傳到街尾,劉林忙著算賬,我忙著端菜,我媽忙著收拾桌子,一家人忙得腳不沾地,可晚上數錢的時候,個個都笑得合不攏嘴。”
那些年的嘉陵江,水是綠的,船是木的,渡口的石階被踩得發亮,飯館的燈光在暮色裡暖得像團火。任夢以為,這樣的日子會一直過下去,直到大橋修起來的那天。
“橋一通,車就多了,沒人坐渡船了。”任夢的聲音低了些,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布裙的邊角,“碼頭慢慢就空了,船工走了,客人也不來了。我們的飯館就開在碼頭邊,眼看著生意一天比一天差,從天天滿座,到後來一天就兩三桌客人,再到最後,半天都等不來一個人。”
她記得最後一天關店門的情景,劉林把門板一塊一塊上好,夕陽把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碼頭上的木船歪歪扭扭地泊在岸邊,漆皮剝落,像被遺棄的孩子。“我坐在台階上哭,劉林也不勸,就蹲在我旁邊抽煙。後來他說,‘沒事,咱們再找地方開’,可我知道,他心裡也難受。”從那以後,任夢就像變了個人,不愛說話,也不愛笑,每天悶在家裡,要麼發呆,要麼對著空蕩的飯館歎氣,夜裡常常睡不著,翻來覆去地想,好好的日子怎麼就過成了這樣。
後來兩口想著便在人流多的地方重新修了房屋,重新開的飯店。還有一對可愛的兒女,日子總算也有盼頭。
那是任夢在婚後不久,任夢便懷孕了,一年後,兒子偉出生了,粉雕玉琢的小家夥,成了家裡的開心果。任夢抱著孩子,看著他一點點長大,從牙牙學語到背著書包上學,雖然天天忙得腳不沾地,可心裡總是甜的。28歲那年,女兒佳出生,湊成了“好”字,家裡更熱鬨了。偉像劉林,性子沉穩,大學畢業後考進了重慶消防隊,穿起製服的樣子,英氣逼人;佳隨她,心思細,又聰明,從小就說“要當醫生,給媽媽看病”,後來真的考上了醫科大學,規培三年後,竟考進了星辰所在的醫院,成了一名兒科醫生。
“佳這孩子,從小就懂事。”說起女兒,任夢的眼裡閃著光,“兩年前春天,她休年假回家,硬拉著我去江遠市醫院體檢,說‘媽,你總說不舒服,查一下放心’。我本來不想去,覺得浪費錢,可架不住她勸,就去了。”
ct結果出來那天,佳拿著報告,手都在抖,拉著她就往江北醫學院跑。複查、穿刺、會診,一連串的檢查下來,確診是早期肝癌。“我當時就懵了,坐在醫院走廊裡,腦子裡一片空白,就想著‘怎麼會是癌症呢?我還沒看著偉結婚,還沒幫佳帶孩子呢’。”任夢的聲音有些哽咽,卻很快又穩住了,“佳抱著我說‘媽,不怕,早期能治好,我們馬上手術’,偉也從重慶趕回來,兄妹倆忙前忙後,聯係醫生,辦住院手續,沒讓我操一點心。”
喜歡一抹星辰照斜陽請大家收藏:()一抹星辰照斜陽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