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老家海鮮宴請的成功，像一陣風，在某個特定的圈子裡悄悄傳開。孟禮歡這個名字，連同他那條神奇的“生鮮空運”線路，成了不少人茶餘飯後談論的焦點。有驚歎其能量的，有好奇其來曆的，自然也有像王建軍那樣，心裡泛著酸水，覺得他不過是走了狗屎運的。
對於這些，孟禮歡一概不知，就算知道了，也多半會一笑置之。他的生活重心，依然圍繞著學習、籌備酒樓和陪伴家人。偶爾被秦海龍拉去參加一些無法推脫的應酬，他也多是安靜坐在角落，觀察多於參與，那份與周遭環境若即若離的沉穩氣度，反而讓一些真正有分量的人物，對他高看一眼。
這天是周末，吳定邦教授興致勃勃地打來電話，說琉璃廠那邊新開了幾家鋪子，淘換到幾件有意思的“海撈瓷”指從古代沉船中打撈出來的瓷器），邀孟禮歡一同去看看，說是讓他這個“實踐派”也幫著掌掌眼。
孟禮歡對古玩本是外行，但一聽“海撈瓷”，立刻來了興趣。這玩意兒跟他打撈沉船的經曆能扯上關係，正好也能跟吳教授多學點東西。他跟韓晶晶交代了一聲，便騎著自行車趕往琉璃廠。
琉璃廠依舊是那副墨香與舊物氣息交織的景象。青石板路，古色古香的店鋪招牌，櫥窗裡陳列著泛黃的字畫、斑駁的銅器，以及各式各樣的瓶瓶罐罐。來往的人中，有穿著講究的老先生，也有像孟禮歡這樣好奇張望的年輕人。
吳教授在一家名為“集古齋”的店鋪門口等著他，身邊還跟著一個同樣戴著眼鏡、學生模樣的年輕人，是他的研究生小張。
“禮歡，快來！”吳教授見到他，很高興，指著店裡櫃台幾件剛剛清理出來、還帶著些許水鏽痕跡的瓷片和殘器，“你看這幾件，釉麵、胎質，還有這纏枝蓮的畫法，典型的明中期特征！出水地點也跟我們之前推斷的沉船區域吻合，可以作為重要的旁證材料！”
孟禮歡湊過去，仔細觀看。那些瓷片在他眼裡，不再僅僅是破碎的瓦片，而是承載著曆史信息的載體。他聽著吳教授講解如何通過青花發色、釉麵開片來判斷年代和窯口，如何從附著的海生物推測沉沒時間，感覺又打開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門。
“教授，這看瓷片，跟俺們看魚群有點像。”孟禮歡若有所思地說，“都得抓住關鍵的特征。看魚群是看水色、看鳥、看浪花；看這瓷器，就是看胎、看釉、看畫工。抓住了根本，就不會被表象迷惑。”
吳教授聞言，撫掌大笑：“妙啊！禮歡，你這個比喻打得好！觸類旁通，舉一反三，說的就是你這樣的！”
三人在“集古齋”盤桓許久，吳教授買下了幾片有研究價值的瓷片。從店裡出來，吳教授意猶未儘，提議再去彆的鋪子轉轉。於是，三人便沿著琉璃廠的街道，信步而行，不時進店看看。
走到一個岔路口，旁邊有一條稍微僻靜些的小胡同，裡麵也零星開著幾家小店，門口擺著些看起來更雜、更舊的物件。一個蹲在牆角、穿著舊棉襖、皮膚黝黑的中年漢子，麵前鋪著一塊藍布，上麵隨意擺著幾個銅錢、一個缺了口的筆洗、幾塊看不出年代的玉件，還有一個顏色深褐、造型古樸、帶著一個彎彎犄角狀把手的杯子。
那漢子看到吳教授氣質不凡，立刻熱情地招呼：“老先生，來看看唄？都是老家底子，老物件兒！”
吳教授本是大家，對這種路邊攤興趣不大，但目光掃過那攤子，在看到那個深褐色的杯子時，腳步微微頓了一下。他不動聲色地走過去，蹲下身，拿起那個杯子，仔細端詳起來。
孟禮歡和小張也跟了過去。孟禮歡對古玩不懂，但他有獵人的敏銳觀察力。他注意到，吳教授在看那個杯子時，手指在杯壁上輕輕摩挲，眼神專注，呼吸都似乎放輕了些。而那個攤主漢子，眼神閃爍，雖然臉上堆著笑，但總讓人覺得有點虛。
“老板，這杯子什麼來路啊？”吳教授語氣平淡地問。
“哎喲，老先生您好眼力！”攤主立刻來了精神，“這可是我家傳的寶貝！聽我爺爺說，是以前宮裡流出來的，好像是……是犀牛角做的！您看這包漿，這手感……”
吳教授不置可否，將杯子遞給旁邊的小張：“小張，你看看。”
小張接過杯子，看了看，又聞了聞，有些猶豫地說：“老師，這顏色和質感……有點像犀角，但又有點……說不上來的感覺。味道也有點怪，不完全是犀角那種淡淡的腥氣。”
攤主一聽，有點急：“小同誌，這絕對是老犀角！如假包換！您要不信，我這兒還有……”他說著，作勢要從懷裡掏什麼東西。
就在這時，孟禮歡忽然蹲了下來，他沒用眼睛死盯著杯子，反而像是隨意地拿起旁邊那個缺了口的筆洗，看了看，又放下。然後，他的目光似乎無意地掃過那個犀角杯，鼻子微微抽動了一下。
他這動作很自然，像是被攤位上其他東西吸引了注意力。但就在那一瞬間，他憑借著多年與山林野獸、與大海腥鮮打交道磨煉出的、遠超常人的嗅覺，捕捉到了一絲極其細微的、不尋常的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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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氣味，混雜在胡同固有的塵土味、旁邊店鋪飄出的樟木味以及犀角本身可能帶有的微弱腥氣中，非常淡，但卻帶著一種……類似於某種廉價膠水或者人工香精的、不自然的甜膩感！
真正的老犀角，尤其是用作杯子的，經過漫長歲月和反複使用，其氣味應該是非常內斂醇和的，甚至帶著點藥香，絕不該有這種突兀的工業氣息。
孟禮歡心裡咯噔一下。他想起了以前在山裡，有獵人會用特殊方法處理鹿角或者其他骨頭，冒充更珍貴的藥材去賣，往往會留下類似的人工痕跡。這玩意兒，恐怕有詐！
他沒有立刻聲張，而是裝作好奇的樣子，也伸手去拿那個犀角杯。攤主見狀，眼神微微一緊，但也沒阻止。
孟禮歡接過杯子，入手的感覺確實沉實溫潤。但他手指看似隨意地在杯壁內外，尤其是那個犄角狀的把手根部連接處，輕輕刮擦、按壓。他的指尖觸感極其敏銳，這是常年擺弄漁網、繩索、分辨海底礁石磨煉出來的。
在杯子內壁一個極其隱蔽的角落，他的指尖感覺到了一處極其細微的、與其他地方光滑質感略有不同的滯澀感，就像……就像極細的砂紙打磨過後，殘留的一點點毛刺！而在把手與杯身的連接處，他施加巧勁微微按壓時，似乎感覺到了一絲幾乎無法察覺的、極其微弱的“空”感，並非渾然一體的堅實。
這杯子，是拚接的！或者至少，關鍵部位被處理過！
孟禮歡心裡有了底。他將杯子遞還給吳教授，臉上露出憨厚的笑容，用不小的聲音說道：“吳教授，這杯子看著是挺老，像個玩意兒。不過俺看著，這顏色咋有點悶，不如俺們在海邊撿的那些老海沉木亮堂？俺覺著，還沒俺家醃蟹醬的那個老瓦罐看著有滋味兒。”
他這話說得土裡土氣，完全是個外行的樣子。那攤主一聽，臉上閃過一絲不屑和放鬆，心想原來是個棒槌。
吳教授是何等人物，一聽孟禮歡這話，再結合他剛才那看似隨意實則精準的“上手”動作，以及那意有所指的“顏色悶”、“有滋味兒”，心中立刻雪亮！他深知孟禮歡絕不是無的放矢的人，這小子有著野獸般的直覺和對材質天生的敏感。
吳教授臉上不動聲色，將杯子放回藍布上，淡淡地對攤主說：“東西還行，不過跟我想要的有點出入，再看看彆的吧。”說著，就要起身。
攤主一看煮熟的鴨子要飛，有點急了，連忙降價：“老先生，您要是誠心要，價格好商量！您看……這個數怎麼樣？”他伸出一個巴掌。
吳教授搖搖頭，拉著孟禮歡和小張就要走。
就在這時，孟禮歡仿佛才反應過來似的，指著攤位角落裡一塊黑乎乎、毫不起眼、像是從什麼舊家具上掉下來的、帶有鏤雕花紋的木塊，問道：“老板，那塊爛木頭咋賣？”
攤主正在為沒賣出犀角杯懊惱，見孟禮歡問那塊他收來當添頭的破木頭，沒好氣地說：“那破玩意兒，你要？給五塊錢拿走吧！”八五年的五塊錢也不算很小）
孟禮歡嘟囔了一句：“五塊？夠買二斤好豬肉了。”但他還是掏錢，把那塊“爛木頭”買了下來。
離開那個攤位，走到主街上，小張忍不住問：“孟大哥，你買那塊破木頭乾啥？”
吳教授也好奇地看著孟禮歡。
孟禮歡嘿嘿一笑，拿出那塊木頭，用手抹去表麵的浮塵，又對著陽光仔細看了看那鏤雕的花紋和木頭的質地、顏色，然後遞到吳教授麵前：“教授，您再瞧瞧這個？俺看著，這木頭紋路細密，顏色沉暗，帶點幽香，像是……沉香木？而且這雕工，雖然殘了，但挺精細，不像普通家具上的。”
吳教授聞言，神色一凜，接過木塊，仔細查看，又湊到鼻尖聞了聞，臉上漸漸露出震驚和欣喜的神色：“我的天！禮歡！你這眼睛……不，你這鼻子和手，真是神了！這……這真是一塊上好的沉香木！看這油線和味道，年份不淺！這雕工……像是明代中晚期的東西！雖然隻是殘件，但其價值，遠超你那五塊錢，甚至……遠超那個作假的犀角杯！”
小張在一旁聽得目瞪口呆。
孟禮歡撓撓頭，憨笑道：“俺就是覺著，那攤主心思都在那杯子上，對這木頭不屑一顧。俺們打漁的都知道，有時候最值錢的貨，反而藏在不起眼的地方，就看你能不能把它從泥沙裡淘換出來。那杯子做得再像，氣味和手感不對，就像被噴了香精的臭魚，瞞不過老饕的鼻子。這木頭雖然埋汰，但底子好，就像藏在礁石縫裡的好鮑魚，得有點耐心才能發現。”
吳教授看著孟禮歡，眼神複雜，有驚歎，有讚賞，更有一種發現瑰寶的喜悅。他用力拍了拍孟禮歡的肩膀：“好小子！我今天算是徹底服了！你這身從山海之間磨煉出來的本事，用到這古玩行裡，簡直就是降維打擊！那攤主設局想坑人，沒想到，反而讓你這‘程咬金’，半路殺出來，撿了個大漏！”
孟禮歡把玩著那塊沉香木殘件，心裡也挺高興。這不算什麼大財富，但這種憑借自身本事和智慧“淘換”到寶貝的過程，其帶來的成就感，甚至比賺多少錢都來得痛快。
他知道，自己在這四九城裡，除了海鮮和山貨，似乎又找到了一條能發揮自己獨特優勢的、有趣的路子。而這一切的根基，依舊是他那來自山海的、無比敏銳的直覺和那雙從未離開過風浪與叢林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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