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三年的鞍山,北風如刀。鐵西區的煙囪終年吐著黑霧,把天空染成一口倒扣的鏽鍋。鞍山製鐵所的高爐日夜不息,吞進礦石,吐出鐵水,也吞進無數中國勞工的血肉與性命。
張鐵肩是這些勞工中的一個。他原本是遼陽張家屯的鐵匠,日本人來了,奪了他的鐵匠鋪,把他押到鞍山做苦力。他的妻子秀娥懷胎七月時也被抓來,在日本人設立的“慰安所”裡受儘折磨。
這年臘月二十三,過小年,天上飄著清雪。張鐵肩偷偷藏了兩塊玉米餅子,想趁夜給秀娥送去。他知道妻子快要生產了,臉上卻一天比一天黯淡,眼中常含著一種他看不懂的決絕。
“熬著,秀娥,咱得熬著,”上次見麵時,他攥著妻子的手說,“等娃生了,咱想法逃出去。”
秀娥隻是搖頭,眼淚滴在腫脹的手背上,即刻結了冰。
那夜,張鐵肩沒能見到秀娥。他躲在慰安所後的柴垛裡等了半宿,隻聽見裡麵一陣騷動,日本兵的皮靴踩得雪地吱呀作響,一個女人淒厲的哭嚎劃破夜空,然後又突然寂靜。
第二天他才聽說,秀娥和另外幾個懷孕的女人被日本人帶走了。勞工中私下流傳,說日本人在煉一種特種鋼,總是失敗,有個日本冶金專家提出個邪門方子——用臨產孕婦和胎兒一起投爐,以其血肉中的某些成分增強鋼鐵硬度。
張鐵肩不信這鬼話,人肉怎麼能煉鋼?他紅著眼睛在廠區裡瘋狂尋找,換來的卻是日本監工的一頓鞭打。
就在那天夜裡,三號高爐出了怪事。
當時值班的勞工老李頭後來悄悄說,那晚煉鋼煉到子時,忽然爐子裡傳來一陣嬰兒啼哭,清晰可聞。在場的中國勞工都嚇白了臉,日本工程師卻哈哈大笑,說:“要成功了!特殊鋼的要成功了!”
老李頭說,日本人在那天深夜確實投了幾個人進爐子,看著像是女人,有一個還在掙紮哭喊,聲音有點像秀娥。
張鐵肩聽到這裡,一口血噴在雪地上,昏死過去。
醒來後,他變了個人,終日不語,隻是盯著三號高爐看,眼中閃著鐵水般的紅光。
——————————————————————————————
十八年過去,一九六一年,鞍山鋼鐵公司已經回到人民手中。三號高爐在戰時受過美軍轟炸,雖經修複卻不再使用,作為日寇罪證的見證被保留下來。
這時節,正是困難時期,廠裡糧食緊缺,工人們半饑半飽地上工。然而就在這年冬天,三號高爐又開始傳出怪聲。
不止一個夜班工人聲稱,路過廢棄的三號高爐時,聽見裡麵有嬰兒啼哭。起初大家以為是野貓,可那聲音分明是人類的嬰孩,哭得人心頭發顫。
更邪門的是,有人發現高爐鐵壁上有乳白色液體滲出,帶著腥甜的氣味,像是人乳。廠領導認為是哪個流氓分子搞的惡作劇,派人連夜蹲守,卻一無所獲。看守的人反而說,那哭聲更響了,有時像是好幾個嬰兒一起哭。
老工人張鐵肩已經五十多歲,臉上布滿爐火烙下的皺紋。他是廠裡最優秀的八級爐前工,平時沉默寡言,唯獨聽到三號高爐的事後,猛地站起身,手中的茶缸咣當落地。
“是時候了,”他喃喃自語,“她們等不及了。”
張鐵肩找到廠領導,要求打開三號高爐:“那裡頭有東西,必須取出來。”
廠裡本來不同意,畢竟打開一座廢棄高爐既費工時又耗資源。但說來也怪,那之後廠裡接連出事——先是運送原料的火車無緣無故脫軌,然後是新建的平爐竟然煉出一爐蜂窩狀的廢鐵,最駭人的是,有個工人在三號高爐旁小解,第二天竟發起高燒,胡言亂語說看見一群嬰兒在吃他的魂。
輿論壓力下,廠裡終於同意開爐。
一九六二年清明那天,三號高爐外圍滿了人。張鐵肩親自帶隊,工人們用氣割槍一點點切開爐門。當最後一塊鐵板被卸下時,一股寒氣從爐內湧出,在這四月天裡竟然結成了白霜。
張鐵肩第一個鑽進爐內。手電光下,他驚呆了。
爐底整齊地排列著上百具嬰兒骸骨,個個蜷縮如初生狀。令人駭然的是,每具骸骨都緊緊抱著一塊鐵錠,鐵錠表麵光滑如鏡,隱約可見人麵輪廓。張鐵肩顫抖著手拾起一塊鐵錠,翻過來,底部清晰刻著“昭和十五年製”。
“秀娥…”張鐵肩老淚縱橫,在一塊鐵錠上摸到了一道熟悉的刻痕——那是他當年偷偷給秀娥打的銀簪留下的劃痕。他認得這痕跡,就像認得秀娥耳後那顆朱砂痣。
人群中一陣騷動。這些鐵錠在爐中十八年,不但沒有鏽蝕,反而泛著暗青色的光,觸之溫潤如玉。
廠領導們商議後,決定將這些特殊鐵錠送往沈陽化驗。然而更奇怪的事發生了——無論用多麼高的溫度,這些鐵錠都無法熔化。實驗室的報告顯示,鐵錠中含有一種無法解釋的有機成分,像是融合了人骨與人乳。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
張鐵肩做了一個夢。夢裡秀娥穿著那件出嫁時的紅襖,站在三號高爐頂上,懷裡抱著個嬰兒。
“鐵肩,孩子們冷啊,”秀娥說,“給他們找個家吧。”
張鐵肩醒來後,直奔廠黨委辦公室:“我知道該怎麼處理那些鐵錠了。咱們該把它們鑄成一口鐘。”
廠裡最終同意了這個方案。說來也怪,當工人們著手鑄造這口大鐘時,鐵錠在平爐中竟然順利熔化了,青藍色的鐵水緩緩流入鑄模,空氣中彌漫著一股奇特的香味,像是母乳又像是焚香。
鑄鐘匠人按照張鐵肩的要求,在鐘身上鑄出百子圖,每一個孩子的麵容都依據那些嬰兒骸骨的姿態細細琢磨而成。
大鐘鑄成那天,全廠工人都來觀看。這口鐘高兩米,重達三噸,鐘聲響起時清越悠揚,可傳十裡。然而每當刮風下雨之夜,鐘聲自鳴時,卻又帶著嬰兒啼哭般的顫音,聽得人心中發酸。
一九六二年中秋,廠裡決定將這口“百子鐘”懸掛在廠區東頭的小山崗上。正式懸掛那天,秋高氣爽,上千工人聚集在山崗下。
張鐵肩被選為敲響第一聲的人。他走上台,握住鐘槌,想起秀娥和未謀麵的孩子,想起那些被扔進熔爐的母親們,淚水模糊了雙眼。
他用儘平生力氣,撞向大鐘。
“咚——”
鐘聲響起,不像金屬轟鳴,倒像是天地間的共鳴。聲音傳開,工人們驚訝地發現,三裡外山上的日本殖民時期留下的“滿洲製鐵紀念碑”竟然應聲裂開,碑身上那道代表“昭和十五年”的字跡嘩啦啦崩落,碎石滾下山坡。
人群中爆發出驚呼,繼而有人開始鼓掌,最後變成震天的歡呼。許多老工人跪地痛哭,他們中不少人的親人就死在那座高爐裡。
張鐵肩站在鐘旁,恍惚中看見秀娥的身影在陽光下對他微笑,懷裡抱著他們的孩子。一陣風吹過,身影消散了,隻有鐘聲還在天地間回蕩。
從此以後,三號高爐再也沒傳出過哭聲。每年的清明和中秋,廠裡都會組織工人去百子鐘前祭奠。鐘聲響起時,老人們還會講述那個年代的故事,讓年輕人記住,在這片黑土地下,不僅埋藏著鐵礦,更深埋著一段不容忘卻的曆史。
而那口百子鐘,至今仍立在鞍鋼的老廠區,風雨之夜,偶爾自鳴,像是母親在安撫睡夢中的嬰孩。
喜歡東北民間異聞錄請大家收藏:()東北民間異聞錄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