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二年冬天的沈陽,冷得能把人的魂兒都凍住。鐵西區的工廠大多已經停工,煙囪不再冒煙,像一根根插在大地上的香,祭奠著逝去的工業時代。我就是在那年冬天搬進豔粉街那棟老樓的,人們背後都叫它“鬼樓”。
我叫老蔣,五十有三,原是沈陽鑄造廠的鉗工。廠子黃了後,老婆一病不起,花光了積蓄也沒能留住人。兒子考到南方大學,一年回來不了兩次。我一個人住在原來的職工宿舍,整夜聽著北風刮過空蕩蕩的樓道,比野鬼哭嚎還瘮人。後來聽說豔粉街這樓租金便宜,我就搬來了。
搬家那天,飄著細雪。幫我搬家的老夥計大劉瞅著這樓直皺眉。
“老蔣,你真要住這兒?這樓...不太乾淨。”大劉壓低了聲音,哈氣在冷空氣中結成白霧。
我拍拍他肩膀,“啥乾淨不乾淨的,有個遮風擋雨的地兒就行。咱這歲數了,還怕鬼不成?”
話雖這麼說,但當我把最後一件家具——我和老婆的結婚照搬進屋裡時,心裡還是咯噔一下。這樓太靜了,靜得不像住著人。樓道裡的燈壞了不止一盞,明明滅滅,照得牆壁上剝落的綠漆像一張張扭曲的人臉。
房東收錢時眼神躲閃,“晚上要聽見啥動靜,彆搭理就是了。”
第一晚相安無事。第二晚開始,怪事就來了。
那晚我喝了二兩散白,迷迷糊糊睡到半夜,忽然一陣刺骨的冷風把我激醒。睜眼一看,我竟躺在樓道裡,身上隻穿著單薄的睡衣。
“他娘的,夢遊了?”我嘟囔著爬起來,渾身凍得發抖。摸回屋裡,門虛掩著,不像有人撬過的樣子。
接下來幾天,這事又發生了兩回。有一次更離譜,我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隔壁空屋的水泥地上,那屋明明鎖著門,不知怎麼我就進去了。
我去找了居委會,一個滿臉褶子的老太太從老花鏡後麵瞅我。
“新搬來的?那樓啊...”她欲言又?止,最後擺擺手,“沒啥,冬天了,門窗關嚴實點。”
事情沒那麼簡單。沒多久,我家廚房開始丟東西。先是半瓶醬油,然後是一把筷子,最後連鍋都不見了。我以為是進了賊,可門窗完好,啥痕跡都沒有。
直到那天晚上,我從貓眼看出去,發現外麵一片血紅。
我嚇得倒退三步,揉揉眼睛再湊上去——還是血紅一片,仿佛有人用血塗滿了貓眼。我抖著手打開門,樓道空無一人,貓眼外麵乾乾淨淨。
第二天,我找了塊布把貓眼堵上了。
真正讓我毛骨悚然的是我發現老婆的金項鏈不見的那天。那項鏈是我用第一個月工資給她買的,她戴了三十年,臨走前說一定要帶著它走。下葬那天,我親手給她戴上,冰涼的金屬貼在她已經沒有溫度的皮膚上,是我對她最後的承諾。
現在項鏈不見了,連同那個棗木首飾盒。
我瘋了似的翻遍全屋,最後癱坐在地上,老淚縱橫。對不起,老婆子,我沒看好你的東西...
那天晚上,我喝了半斤白酒,醉醺醺地對著老婆的照片說話:“老婆子,你要是嫌我沒出息,就來罵我幾句,彆這麼折騰我啊...”
話沒說完,燈突然滅了。
不是停電,因為從門縫能看到樓道燈還亮著。我摸黑去找手電,卻聽見廚房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我抄起擀麵杖,一步步挪向廚房。
廚房裡,抽屜一開一合,仿佛有無形的手在翻找什麼。碗櫃門吱呀作響,一隻瓷碗憑空飄起,又輕輕落下。
我渾身汗毛倒豎,酒醒了大半。
“誰?誰在那兒!”我吼道,聲音發抖。
沒有回答。隻有抽屜又開關了一次,然後一切歸於寂靜。燈也突然亮了,刺得我睜不開眼。
第二天一早,我去報了警。
來的兩個年輕警察聽完我的敘述,交換了個眼神。年長點的那個咳嗽一聲:“蔣大爺,要不您去看看醫生?我們派出所可以幫聯係...”
我頓時火了,“你們以為我瘋了?走!現在就去我家看看!”
到了樓下,碰見居委會那老太太。她看見警察,又看見我鐵青的臉,似乎明白了什麼。
“警察同誌,借一步說話。”她把兩個警察拉到一邊,我豎著耳朵聽不清全句,隻捕捉到幾個詞:“...當年施工...亂葬崗...沒全遷走...開發商省事...”
警察回來時臉色變了。年長的那個說:“蔣大爺,我們先回去查查檔案,下午再過來。”
他們果然來了,還帶了個檔案袋。打開一看,是這棟樓的建設圖紙和一份泛黃的檔案。
“這地方以前是亂葬崗。”警察直截了當,“五八年大躍進時平了墳建了平房,九零年拆平房蓋這樓時,開發商為省錢省事,隻遷了表層的墳,深處的就...直接打地基裡了。”
我後背一陣發涼,“啥意思?這樓底下還埋著人?”
警察點點頭,“檔案記錄不全,但據當年知情人說,至少幾十具遺骨沒遷走。”他頓了頓,“您說的這些事,這樓裡以前也發生過,不過沒這麼...厲害。以前的住戶沒住多久就搬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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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癱在椅子上。原來我每天睡在死人堆上。
“搬!我明天就搬!”我幾乎是吼出來的。
警察臨走前欲言又止:“蔣大爺,儘快搬吧。這事...我們也沒法用常規手段處理。”
送走警察,我立刻開始打包。兒子聽說後連夜從學校趕回來,一進門就聞到他身上帶來的寒氣和老蔣家特有的倔強。
“爸,趕緊收拾,我同學家有空房,你先去湊合幾天。”兒子雷厲風行,幫我裝箱子。
天黑透了,我們爺倆累得直喘氣。兒子下樓買吃的,我繼續收拾臥室。
就在我疊最後一件衣服時,房門“哢噠”一聲自己鎖上了。
我趕緊去擰門把手——紋絲不動。敲門聲響起,兒子在門外喊:“爸,怎麼鎖門了?開門啊!”
“不是我鎖的!”我喊著,拚命轉動門把手,卻毫無作用。
突然,衣櫃裡傳來一聲輕微的響動。
我全身血液都涼了。那是我和老婆的舊衣櫃,搬來時兒子說太舊了扔了吧,我沒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