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的沈陽,寒冬來得特彆早。才十一月初,北風已經像刀子一樣鋒利,刮過鐵西區那些老廠房的屋頂,發出嗚嗚的哀鳴。這些曾經榮耀一時的國有企業,如今大多沉寂無聲,如同被時代遺棄的巨獸屍體。
大周裹緊那件穿了五年的軍大衣,推開了第三車間生鏽的鐵門。門軸發出刺耳的呻吟,在空曠的廠房裡回蕩得格外響亮。
“又他媽是你值夜班?”保安老李把登記本遞過來,嘴角叼著的煙頭隨著說話一明一暗,“算你倒黴,今晚可是鬼節。”
大周沒接話,隻是潦草地簽下自己的名字——周建國,一個充滿時代烙印的名字。他今年四十五歲,在這家機械廠乾了整整二十三年,見證了它從繁榮到衰敗的全過程。三個月前,廠子終於全麵停產,幾百號工人下崗回家,隻剩下寥寥數人輪流看守這些即將被拆遷的廠房。
“聽說這車間鬨鬼。”老李壓低聲音,眼睛不自覺地往黑暗的廠房深處瞟,“上周二愣子值班,說聽見裡麵有機器聲,可電閘早就拉了啊!”
大周嗤笑一聲:“扯淡。”
他不信這些神神鬼鬼的東西。在這個車間乾了半輩子,每台機床的脾氣他都摸得一清二楚。c6201普通車床齒輪箱有異響,z3050搖臂鑽床的液壓係統漏油,7140平麵磨床的導軌有磨損……這些機器在他眼裡就像老夥計,各有各的毛病,但也各有各的秉性。
老李走後,大周反鎖了車間大門。偌大的廠房頓時安靜下來,隻有寒風從破損的窗戶縫隙鑽進來的嘶嘶聲。他打著手電,開始例行巡查。
手電光柱在黑暗中搖擺,照亮了一排排覆蓋著防塵布的機床。這些鐵家夥靜靜矗立著,像一具具等待葬禮的棺材。空氣中彌漫著金屬鏽蝕和機油混合的特殊氣味——這是大周聞了大半輩子的味道,如今卻帶著一種腐朽的終末感。
走到車間最裡麵的更衣室,大周頓了頓。他推開虛掩的門,手電光照亮了那排深綠色的鐵皮衣櫃。從左數第三個,是他的櫃子。二十三年了,他每天上班第一件事就是來這裡換工裝。如今櫃門上還用粉筆寫著他的名字,雖然字跡已經模糊不清。
大周伸手摸了摸那個櫃子,冰涼的觸感讓他打了個寒顫。
突然,身後傳來一聲輕微的“哢嗒”聲。
大周猛地轉身,手電光迅速掃過空蕩蕩的更衣室。什麼也沒有。
“風吹的。”他自言自語,卻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腳步,回到了門口的值班室。
值班室不到五平米,隻有一張破桌子、一把椅子和一台小小的取暖器。牆上掛著一台老式監控顯示器,分割出四個畫麵,覆蓋了車間的主要區域。圖像都是黑白的,帶著雪花,勉強能看清大概。
大周掏出老伴準備的飯盒,裡麵是土豆燉白菜和兩個饅頭。他一邊吃,一邊望著顯示器發呆。這些年廠子不景氣,兒子又考上大學需要學費,他肩上的擔子比機床還重。要不是看夜班有點額外補貼,他才不會接這晦氣的活兒。
飯吃到一半,顯示器左上角的畫麵突然閃過一個模糊的影子。
大周放下筷子,湊近屏幕。那是車間中部區域的監控畫麵,顯示的是一排銑床。影子不見了,也許是眼花。
他正準備坐回去,卻聽見了——儘管隔著值班室的牆壁,但那聲音再熟悉不過——機床啟動的嗡鳴聲。
“這不可能。”大周喃喃自語,抬頭看向監控屏幕。右上角顯示電力總閘的畫麵中,電閘分明處於關閉狀態。
可是聲音越來越清晰,那是c616車床運轉特有的節奏,還夾雜著金屬切削時發出的尖銳摩擦聲。大周對這聲音再熟悉不過——1998年到2002年,他在這台機床上車了無數個活塞零件。
大周抓起手電和一根鐵棍,深吸一口氣,推開了值班室的門。
聲音戛然而止。
車間裡死一般寂靜,隻有他自己的心跳聲咚咚作響。手電光照向c616車床的方向,機器靜靜地立在原地,覆蓋著防塵布,沒有任何被移動的痕跡。
大周走近機床,伸手摸了摸床身。冰冷刺骨,不像剛剛運轉過的樣子。他掀開防塵布,仔細檢查了控製麵板——電源指示燈是滅的。
“真是活見鬼了。”他嘟囔著,拉好防塵布,準備返回值班室。
就在這時,更衣室方向傳來一聲清晰的金屬撞擊聲——是衣櫃門開關的聲音。
大周的手電光劇烈晃動,他的呼吸變得急促。猶豫了幾秒,他握緊鐵棍,向更衣室走去。
更衣室的門虛掩著,裡麵黑漆漆的。大周用鐵棍輕輕推開門,手電光立刻掃了進去。
空無一人。
但他的目光定格在那一排衣櫃上——從左數第三個,屬於他的那個櫃子,此刻正微微敞開一條縫,好像剛剛有人動過。
大周慢慢走近,用鐵棍輕輕撬開櫃門。裡麵空蕩蕩的,隻有角落裡散落著幾根他多年前留下的煙頭。看來剛才是櫃門沒關嚴,自己彈開了。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他鬆了口氣,準備關上櫃門,卻突然注意到櫃子深處掛著一件他從未見過的工裝。那是一件老式的深藍色勞動布工裝,顏色已經洗得發白,胸前還印著紅色的廠標——是二十多年前使用的舊標誌。
大周伸手摸了摸這件陌生的工裝,布料已經脆化,輕輕一扯就可能破裂。更奇怪的是,工裝上散發著一股淡淡的機油味,像是剛剛被人穿過。
“誰他媽搞的惡作劇。”大周嘟囔著,一把扯下工裝,團成一團夾在腋下,轉身離開了更衣室。
回到值班室,他把那件舊工裝扔在角落,重新坐回顯示器前。監控畫麵一切正常,車間裡靜悄悄的,仿佛剛才的一切都沒有發生過。
大周看了眼牆上的鐘,才晚上十一點。離天亮還有漫長的七個小時。
他拿出手機,想給老伴打個電話,卻發現沒有信號——這廠房裡信號一直不好。無奈之下,他隻好翻看起手機裡存著的兒子大學校園的照片,那是他在這艱難歲月裡唯一的慰藉。
就在他看得入神時,監控顯示器突然閃爍了幾下,然後徹底變成了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