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二年夏天,熱得邪乎。遼北平原上的小北屯像個蒸籠,地上裂開橫七豎八的口子,莊稼耷拉著腦袋。唯有屯子東頭那口老井,依舊幽幽地冒著涼氣,仿佛一個不甘沉睡的亡靈。
那口井已經廢棄十多年了。井台由青石壘成,上麵布滿了墨綠的苔蘚。井口被幾塊破木板草草蓋著,縫隙黑黢黢的,深不見底。屯裡的老人都不許孩子靠近那裡,說是“不乾淨”。
狗蛋那年十二歲,是屯裡孩子的頭兒。七月裡一個午後,他領著二胖、小娟和幾個半大孩子溜達到井台邊乘涼。蟬在楊樹上聲嘶力竭地叫著,孩子們百無聊賴地坐在井邊的石頭上,汗水順著臉頰往下淌。
“咱往井裡扔石頭吧,聽個響兒。”二胖提議道。
狗蛋想起奶奶的叮囑——“千萬彆碰那口井,裡麵有東西”。他猶豫了一下,但當著夥伴們的麵,尤其是小娟那雙烏黑的眼睛望著他,他不能慫。
“怕啥,都是迷信。”狗蛋強裝鎮定,率先撿起一塊石子,從木板縫隙扔了進去。
孩子們屏息等待。奇怪的是,石子落下去,並沒有傳來預期的濺水聲,而是沉悶的一聲“噗”,像是砸在了什麼軟物上。
“再扔個大點的!”二胖來了勁,搬起一塊磚頭大小的石頭,從較大的縫隙中投了下去。
這一次,井裡傳來了異樣的聲音。
先是磚頭落水的“撲通”聲,接著,竟然傳出了一陣嗚咽,像是有人在低聲哭泣,還夾雜著拍打水麵的聲音——“啪、啪、啪”。
孩子們頓時鴉雀無聲。小娟緊緊抓住狗蛋的胳膊:“哥,咱走吧,我害怕。”
狗蛋心裡也發毛,但他強作鎮定:“怕是井底的回聲吧。”
二胖卻突然臉色煞白,指著井口結結巴巴地說:“我、我看見了,井裡有張臉!泡得老大,白乎乎的!”
這話一出,孩子們“轟”地一聲全跑開了,隻有狗蛋還愣在原地,他仿佛也瞥見了井水深處有一團白影晃動。
那天晚上,狗蛋家鬨翻了天。二胖回家後發高燒,胡言亂語,他娘找上門來理論。狗蛋爹抄起笤帚就要打,被奶奶攔住了。
“早說了彆去那口井,你們不信邪!”奶奶數落道,轉身神秘兮兮地壓低聲音,“那井裡死過人,怨氣重著哩。”
奶奶說,那是在七六年批鬥最凶的時候,屯裡的小學教師陳文海被汙蔑為“反動學術權威”,一天晚上,他被發現淹死在那口井裡。官方說是自殺,但屯裡人都傳言他是被仇家推下去的。陳老師死後,他妻子帶著孩子遠走他鄉,再沒回來。
“陳老師是個文化人,教過屯裡不少孩子識字,死得冤啊。”奶奶歎息道。
第二天,更邪門的事發生了。清晨,屯裡的光棍老李頭路過老井,發現井台周圍有一圈濕漉漉的腳印,像是有人剛從井裡爬出來。消息像風一樣傳遍全屯,人心惶惶。
村長王建國帶著幾個膽大的後生去查看。狗蛋偷偷跟在後麵。果然,井台周圍的泥地上,印著一圈清晰的水腳印,尺寸不大,像是女人的腳。王村長皺著眉頭,讓人鏟來石灰撒在井口周圍,又搬來一塊大石頭壓在木板上。
“誰都不許靠近這口井!”王村長厲聲命令。
然而,第二天清晨,石灰地上又出現了腳印,這一次,腳印延伸出了井台,向屯子裡走了十幾米才消失。
屯裡開始流傳各種說法。有人說半夜聽見井裡傳來讀書聲,有人說陳老師的冤魂回來報仇了。恐懼像瘟疫一樣蔓延,家家戶戶天黑就關門,沒人敢在夜裡出門。
狗蛋心裡既害怕又內疚。他夢見井裡伸出一隻蒼白的手,抓住他的腳踝往下拖。他變得沉默寡言,吃不下飯,學習成績一落千丈。
一天傍晚,狗蛋獨自在屯口楊樹下發呆,遇見從鄰屯走親戚回來的馬婆婆。馬婆婆是這一帶有名的神婆,她盯著狗蛋的臉看了半天,神秘地說:“孩子,你撞邪了。那井裡的東西跟著你呢。”
狗蛋嚇得差點哭出來,把事情的經過一五一十地告訴了馬婆婆。
“冤有頭,債有主。陳老師不是找你麻煩,他是心裡有未了的事啊。”馬婆婆說。
那天夜裡,狗蛋做了一個奇怪的夢。一個穿著中山裝、戴眼鏡的文雅男人站在井邊,渾身濕漉漉的,眼神悲傷地望著他,嘴唇翕動,像是要說什麼,卻隻吐出井水。
第二天,狗蛋決定去找當年和陳老師共事過的劉老爺子。劉老爺子已經七十多歲,一個人住在屯西頭。起初,老爺子不願提陳年舊事,直到狗蛋說出自己的夢和井邊的怪事。
劉老爺子長歎一聲,渾濁的老淚順頰而下:“文海是個好人啊,他死得冤。”
據劉老爺子回憶,陳文海死前一直在偷偷整理屯裡的曆史檔案,特彆是關於六零年饑荒的死亡記錄。他曾私下說,有人虛報產量,導致屯裡餓死不少人,他要為死者正名。
“他肯定是發現了什麼秘密,才被人滅口的。”劉老爺子壓低聲音,“文海最放不下的,應該就是他整理的那些材料,還有他妻兒的下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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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蛋問:“陳老師的家人現在在哪?”
“聽說他媳婦改嫁到了黑龍江,孩子跟著改了姓,不想再和這裡有牽連。”
當晚,狗蛋又一次夢見了陳老師。這次,陳老師指向井底,反複做著“三”的手勢。
第二天天剛亮,狗蛋鬼使神差地來到老井邊。他鼓起勇氣搬開井口的大石頭,推開一塊木板,用手電筒照向井底。光線在水麵上反射,突然,他注意到井壁一側,離水麵約三尺的地方,似乎有個凹陷。
狗蛋回家找來繩子和鉤子,趁午後人少時,偷偷溜回井邊。他把繩子拴在井邊的楊樹上,另一頭係在腰上,顫巍巍地爬下井去。井壁濕滑,越往下越冷,光線漸暗,他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和井水汩汩的流動聲。
在離水麵三尺的地方,他發現井壁上果然有一個隱蔽的石龕,裡麵放著一個用油布包裹的鐵盒。狗蛋如獲至寶,將鐵盒塞進懷裡,奮力爬了上去。
鐵盒裡是陳文海老師當年整理的檔案材料,還有一本日記和一張泛黃的全家福。日記最後一頁寫著:“王有財虛報產量證據確鑿,屯裡三十八條人命不能白死。若我遭遇不測,望有人能將此材料公之於眾。”
狗蛋明白了,陳老師不是要嚇唬誰,他是想有人發現真相,為他伸冤。
那天晚上,狗蛋和父親長談了一次。起初父親不信,直到看見鐵盒裡的材料,才沉默良久。第二天,父親帶著材料去了鄉裡。不久後,縣裡派來了調查組,重新審查了陳文海的死因和王有財的問題。王有財就是現任村長的父親,已去世多年,但真相大白於天下,總算還了陳老師一個清白。
狗蛋建議把陳老師的遺物寄還給他在黑龍江的家人。一個月後,他們收到了回信,信裡夾著一張照片,是陳老師的兒子一家,信上表達感謝,並說會回來祭拜。
自那以後,老井再沒出現怪事。井邊的腳印消失了,井水也奇跡般地慢慢乾涸。第二年春天,屯裡人在井邊立了塊小碑,紀念陳文海老師。
多年後,狗蛋成了省城報社的記者,他寫的第一篇調查報道就是關於小北屯老井的故事。文章結尾他寫道:“有些亡魂並不索命,隻求正義。有些恐懼不是懲罰,而是成長的開始。那口老井教會我的,不是相信鬼神,而是尊重曆史,堅守真相。”
每當夏夜難眠,狗蛋還會想起一九九二年的那個夏天,想起井底傳來的嗚咽聲。他知道,那不是一個孩子在恐懼中的幻聽,而是一個時代無聲的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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