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白山腳下的臨江鎮,供銷社斜對麵有間裁縫鋪,門臉窄小,牆上用白灰刷著“為人民服務”幾個字。
老裁縫姓陳,名不詳,鎮上人都叫他陳師傅。他年約六旬,背微駝,戴一副斷腿後用膠布纏了又纏的老花鏡,沉默寡言如一塊浸透了歲月的舊布料。他的鋪子裡,總漂浮著針線、布料和時光混雜的氣味。
陳師傅手藝精湛,尤善修複舊衣。據說,他指尖觸到布料,便能感知那衣物主人的體溫、氣息甚至心事。有婦人拿來丈夫磨破肘部的工裝,他補完後,那處的耐磨程度竟勝過原布;有姑娘送來領口破損的碎花襯衫,他修補的花樣與原圖案天衣無縫,仿佛那破洞從未存在過。
這些都不足為奇。鎮上老人竊竊私語,說陳師傅有一雙“鬼眼”,能看見衣物上附著的往事與亡魂。這話在破四舊的風聲漸起時,自是無人敢公開言說,卻像地下的暗流,在街坊鄰裡的竊語中流淌。
十月末,霜降已過。這日傍晚,天色陰沉,陳師傅正準備上板打烊,門外走進一個身穿灰色中山裝、頭戴乾部帽的老人。老人約莫五十多歲,麵容肅穆,步伐沉穩,手中小心捧著一個布包。
“師傅,還能接活嗎?”乾部模樣的人問道,聲音低沉。
陳師傅點點頭,示意他坐下。來人自稱姓李,在省城工作,此次是專程為修補一件舊衣而來。他小心地打開布包,裡麵是一件褪色的黃綠色軍裝,前胸處有一個巴掌大的破洞,四周浸染著洗淡後仍隱約可見的黑褐色汙跡。
“這是……”陳師傅拿起軍裝,指尖觸到那破洞邊緣時,不由得微微一顫。
“老戰友的遺物。”李乾部語氣平靜,眼神卻沉重如鐵,“當年一起從東北打到海南島。他犧牲在那場戰役裡,這是他的血。多年了,想補好,留個念想。”
陳師傅沒多問,隻仔細端詳那破口。邊緣參差不齊,像是被什麼撕裂的,周圍的布質因年久和血浸而變得脆硬。他沉吟片刻,從櫃子深處找出一塊顏色、質地都極為相近的舊布料。
“這布料……”李乾部有些驚訝。
“解放前存貨,不好找了。”陳師傅簡短答道,“三天後來取。”
李乾部道謝離去,背影融入暮色。陳師傅關上門,在昏黃的燈光下鋪開軍裝。他打來一盆溫水,用軟毛巾輕輕擦拭血漬周圍。當水汽蒸騰,一股極淡、卻仿佛鐫刻在時光深處的鐵鏽味混雜著硝煙氣息,幽幽地鑽入他的鼻腔。
當夜,陳師傅在裡間搭的板床上入睡。窗外風聲嗚咽。
他夢見自己站在一片焦土上,天空是詭異的暗紅色,炮火連天,硝煙嗆得人睜不開眼。喊殺聲、爆炸聲、痛苦的嘶鳴聲交織成一片。他看見一個年輕的戰士,看不清麵容,胸前炸開一個血洞,重重倒在泥濘中。戰士的手死死抓著身旁一人的腳踝,用儘最後力氣嘶喊:
“告訴…告訴我娘……秀禾……對不住……”
話音未落,手已鬆開。場景驟然變換,是白雪覆蓋的黑土地,一個紮著麻花辮的姑娘站在村口老槐樹下,癡癡地望著遠方。
陳師傅猛然驚醒,冷汗浸濕了內衣。窗外月色淒冷,那件鋪在工作台上的舊軍裝,在黑暗中隱隱泛著微光。他起身,點燃煤油燈,坐到軍裝前,手指不由自主地再次撫上那個破洞。指尖傳來的不再僅僅是布料的粗糙,而是一種尖銳的刺痛和灼熱,仿佛直接觸碰到了那個瞬間的爆炸與撕裂。
他心口怦怦直跳,自己的“毛病”又犯了。從小他接觸某些舊物,尤其是附著強烈情感的物件時,就能看到一些模糊的片段。這能力曾讓他恐懼,也讓他沉默。多年來,他小心翼翼地將這秘密深埋,隻在飛針走線時,悄無聲息地將其織補進一件件衣物裡。
第二天,陳師傅仔細拆開軍裝內襯,在靠近破損處的裡布上,發現了一個用線粗略縫出的小小“禾”字,旁邊還有幾點早已乾涸發黑的血點。他想起夢中的“秀禾”,心頭一緊。
他開始修補。這不是普通的縫補,他需要將新舊布料完美融合。他選用最細的針,將收集來的舊線一根根劈得更細,比對顏色,力求與原色一致。下針時,他屏住呼吸,仿佛不是在穿刺布料,而是在縫合一個沉重的過往。每一針都像是在與某種無形的東西角力,針腳細密得肉眼難辨,線與布在他手中仿佛重新獲得了生命。
夜裡,他又夢見了那片戰場。這一次,他看清了那個犧牲戰士年輕而稚嫩的臉,和他眼中強烈的不甘與牽掛。他還看見李乾部,那時同樣年輕,抱著戰友的屍體,淚與血混在一起,發出野獸般的哀嚎。醒來時,陳師傅眼角濕潤。
第三天,修補進入最後階段。那破洞已被新布填補,但陳師傅覺得還不夠。他依照夢中那年輕戰士軍裝的模樣,用極細的針腳,在修補處的邊緣,模擬出原本可能存在的、幾乎磨平的褶皺和磨損痕跡。他做得極其專注,仿佛在與那逝去的靈魂對話,承諾將他未儘的念想一同縫補進去。工作完成時,已是深夜。他疲憊不堪,仿佛精氣神都被抽走了大半。那件軍裝靜靜地躺在那裡,破損處已被完美修複,若不仔細看,幾乎看不出痕跡,整件衣服似乎也因此獲得了一種奇異的完整與安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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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天上午,李乾部準時來了。他臉上帶著一絲疲憊的期待。
陳師傅默默地將修補好的軍裝遞過去。李乾部接過,雙手微微顫抖。他仔細摩挲著那片修補好的區域,觸感平滑,顏色、紋理甚至磨損程度都與周圍渾然一體,仿佛那致命的破洞從未出現過。
他的目光凝固在修補處,手指一遍遍撫過那細密得不可思議的針腳。突然,他的肩膀開始劇烈抖動,大顆大顆的眼淚毫無征兆地砸落在軍裝上,洇開深色的痕跡。這個看起來堅毅沉穩的老乾部,此刻像孩子般嗚咽起來。
“像……太像了……”他哽咽著,“就像……就像它原本就該是這樣……”
他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緊緊盯著陳師傅,聲音沙啞而充滿難以置信:“師傅……你……你怎麼知道的?這破損的位置,正是……正是小豆子他犧牲的戰友)被彈片打中的地方,是致命傷……你補的這裡,連旁邊那點磨邊的痕跡都跟原來一模一樣!你……你能‘看’見?”
陳師傅沉默著,用一塊軟布輕輕擦拭著老花鏡上並不存在的灰塵。過了好一會兒,他才緩緩開口,聲音低沉得像從地底傳來:
“我隻是個小裁縫,靠手藝吃飯,不懂什麼看見看不見的。”他頓了頓,目光投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這衣服……它自己會說話。它記得很多事。那個叫小豆子的兄弟……他是不是臨走前,惦記著一個叫‘秀禾’的姑娘?”
李乾部如遭雷擊,猛地後退一步,臉色瞬間煞白,手中的軍裝險些脫落。他嘴唇哆嗦著,半晌才發出聲音:“你……你怎麼知道秀禾?小豆子咽氣前,隻跟我說了這句話……這事,這世上除了我,沒人知道!他老家……他老家確實有個叫秀禾的未婚妻,等了他一輩子,沒嫁人……”
兩人陷入長久的沉默。裁縫鋪裡隻剩下舊座鐘單調的滴答聲。一種混合著恐懼、敬畏與巨大悲傷的情緒在空氣中彌漫。
李乾部最終平靜下來,他緊緊抱著那件軍裝,像是抱著逝去的戰友本身。他朝陳師傅深深鞠了一躬,比來時更加沉默地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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