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北黑土地剛收割完高粱,霜就下來了。王家屯的打穀場上,一場鬥爭會正開到緊要處。
“打倒地主階級殘餘陳萬金!”民兵隊長王鐵柱一聲怒吼,台下舉起數十隻拳頭,喊聲震得場邊草垛上的霜簌簌往下落。
陳萬金——從前屯裡人都叫他陳老四——佝僂著站在臨時搭起的台子上,脖子掛著“反革命地主分子”的木牌,足有半扇門板大,繩子勒進他乾瘦的後頸。他眼神渾濁,任憑口號震天,隻怔怔望著遠處那片光禿禿的高粱地。
“社員同誌們發言!”王鐵柱振臂一呼,幾個村民輪流上台,指著陳萬金數落。大多是老調重彈——說他家過去有多少地,收多少租,逼死過多少佃戶。
王鐵柱不滿意,跳到台前,一把揪住陳萬金的頭發,迫使他抬起頭來:“老狗,彆裝死!說說你家老太爺陳老鱉是怎麼逼死我爺爺的!”
陳萬金嘴唇哆嗦著,聲音細若遊絲:“大侄子…那都是舊社會的事…”
“誰是你大侄子!”王鐵柱一記耳光甩過去,陳萬金踉蹌幾步,險些摔倒,脖子上那木牌跟著劇烈晃動。
就在這時,一陣邪風突然卷過打穀場,揚起滿地高粱殼,撲得人睜不開眼。風過後,陳萬金慢慢直起腰來。原本佝僂的背挺直了,渾濁的眼睛突然射出駭人的光,那張總是帶著討好表情的臉,此刻冷峻如鐵。
“王鐵柱——”聲音完全變了,嘶啞、陰沉,帶著地底般的寒意,“你這小兔崽子,也配對我兒子動手?”
全場霎時安靜下來。這聲音、這語氣,分明是二十多年前已入土的陳家老太爺陳老鱉!
王鐵柱愣了一瞬,隨即強作鎮定:“陳老四,你少裝神弄鬼!”
“陳老四?”‘陳萬金’冷笑一聲,那笑聲讓人脊背發涼,“我是陳繼祖!你這小子,忘了你爹王福貴十歲那年掉冰窟窿裡,是誰把他撈上來的?要不是我,哪有你這孽種!”
王鐵柱臉色驟變:“你…你胡說什麼!”
‘陳萬金’不理他,轉向台下一位白發老漢:“趙老蔫,你爹趙三驢三十年前娶媳婦,是誰借給他三塊大洋?要不是我,你爹就得打一輩子光棍,哪有你站在這兒跟著起哄!”
趙老蔫張大了嘴,手裡的煙袋“啪嗒”掉在地上。
‘陳萬金’又指向人群中一個中年婦女:“李秀英,你娘生你那年大出血,是你爹半夜跪在我家門前,我讓管家套車連夜送他們去縣醫院,這才保住她們母女性命!這些,你都忘了?”
被點名的婦女臉色煞白,往後縮了縮。
會場騷動起來。這些事,年輕人大多不知情,但上年紀的卻依稀記得。那些年被遺忘的恩惠,突然被這詭異的“附身”翻了出來,在階級鬥爭的光天化日下顯得格外刺目。
王鐵柱強壓驚恐,厲聲道:“鄉親們彆上當!這是地主階級的新花招!”
‘陳萬金’突然提高聲音,那聲音淒厲得像夜梟:“忘恩負義的東西!當年你們祖上,哪個不是我陳家的佃戶?哪個沒受過我陳家的恩?如今倒學會批鬥主家了!天地良心,你們摸摸自己的良心!”
他向前邁了一步,王鐵柱竟不自覺地後退了。
“王鐵柱,你以為你真是革命小將?你身上流的是你爹王福貴的血,你爹給我家放過三年牛,冬天冷了,還是我讓人給他一件棉襖!沒有那件棉襖,他早就凍死在四六年的冬天了!”
王鐵柱渾身發抖,這些話擊中了他內心最隱秘的地方。他確實聽父親提起過那件棉襖的事,隻是從來不敢對外人說。
“你胡說!你這是封建迷信!”王鐵柱的聲音已經失去了剛才的底氣。
‘陳萬金’突然劇烈咳嗽起來,身體搖晃,眼神開始渙散。等他再次抬起頭時,那駭人的氣勢已經消失了,他又變回了那個畏畏縮縮的陳老四。
“我…我這是咋了?”陳萬金茫然地看著四周,“我剛才頭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