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家林楓,一個剛從省城美術學院畢業沒多久的毛頭小子,背著半人高的畫架和一兜子顏料,踩著江邊硌腳的卵石,深一腳淺一腳地走進了這個蜷縮在江灣處的鄂倫春聚居地。
那時節,“千年蟲”的恐慌像個不著調的謠言在城裡傳得沸沸揚揚,可在這片被重山密林包裹的土地上,時間仿佛是凝固的。木刻楞房子低矮而陳舊,煙囪裡冒出的炊煙筆直而孤單。林楓是來找“感覺”的,城裡畫膩了石膏像和靜物,他渴望那種未被馴化的、帶著野性和靈性的色彩。接待他的是個名叫烏熱爾鬆的鄂倫春中年漢子,臉膛黑紅,皺紋像刀刻斧鑿,話不多,眼神裡有種山林野獸般的警惕與沉靜。
林楓在這裡一住就是半個月。白天,他跟著烏熱爾鬆進山,看白樺林如何把陽光切割成碎片,看偃鬆如何匍匐在岩石上頑強生長。他畫江上晨霧,畫落日歸舟,卻總覺得缺了點什麼,畫布上的色彩乾癟無力,抓不住這片土地那股子說不清道不明的魂兒。
轉機出現在一個黃昏。林楓寫生歸來,路過村頭一片廢棄的祭壇。殘陽如血,把幾根腐朽的圖騰柱染得一片淒厲。他看見一位穿著老舊薩滿神袍的老人,正圍著一個小小的火堆蹣跚起舞。老人臉上塗著赭石色的紋路,眼神空洞,仿佛望著另一個世界。他手裡拿著一麵單麵的麅皮神鼓,鹿角製成的鼓槌起落間,發出“咚……咚……咚……”的沉悶聲響。那節奏古怪極了,不疾不徐,每一次敲擊,都像直接擂在人的心口上,讓林楓一陣莫名的悸動。
鬼使神差地,林楓從背包裡摸出了他那台寶貴的索尼隨身聽和微型錄音機。那是他省吃儉用買來的,為了錄點“自然之聲”輔助創作。他躲在一邊,按下了錄音鍵,磁帶悄無聲息地轉動,貪婪地吞噬著那古老而神秘的鼓點。整個過程不過幾分鐘,老人似乎並未察覺,或者根本不在意。儀式結束,老人像一截枯木般坐在那裡,對著即將熄滅的火堆出神。林楓沒敢打擾,揣起錄音機,悄悄溜回了烏熱爾鬆給他安排住的那個舊帳篷。
夜裡,江風刮得帆布帳篷噗啦啦作響,汽油燈的光暈在搖曳。林楓迫不及待地取出隨身聽,戴上了耳機。他本想借著這鼓聲尋找繪畫的靈感。開始的鼓聲和現場聽到的並無二致,隻是通過耳機放大後,更顯出一種直擊臟腑的穿透力。然而,幾次鼓聲的間隙,他聽到了一些彆的東西。
起初是極細微的,像風吹過林梢的嗚咽,又像冰層底下水流摩擦的嘶嘶聲。他調大了音量,耳朵緊緊貼著耳機。這下,聲音清晰了——那絕不是風聲或水聲!那是無數個聲音混雜在一起的、非人的低語、祈禱和哭嚎!聲音模糊而扭曲,仿佛隔著一層厚厚的、粘稠的液體。有的在淒厲地尖嘯,充滿了痛苦和怨毒;有的在絮絮叨叨,用一種他完全無法理解的、音節古怪的語言訴說著什麼;更有甚者,是一種近乎野獸般的、壓抑的啜泣和嚎叫,聽得人頭皮發炸,脊背發涼。
那感覺,不像是在聽錄音,倒像是把耳朵貼在了陰陽兩界的裂縫上,偷聽到了另一個世界生靈的絕望喧囂。林楓的手心全是冷汗,一股寒意從腳底板直衝天靈蓋。
正當他心神俱顫時,帳篷簾子被猛地掀開,帶著一身寒氣的烏熱爾鬆闖了進來。他本來是給林楓送點驅寒的鬆子酒的,此刻卻死死盯著林楓手裡的隨身聽,臉色在昏暗的燈光下變得慘白如紙。
“關掉!快關掉!”烏熱爾鬆的聲音帶著一種林楓從未聽過的驚惶,他一把奪過隨身聽,粗暴地按下了停止鍵。
“烏熱爾鬆大哥,怎麼了?”林楓驚魂未定。
烏熱爾鬆胸膛劇烈起伏,眼神裡充滿了恐懼和憤怒:“你……你白天是不是去祭壇那邊了?你是不是錄了恩都力鄂倫春語:天神)薩滿的‘請神曲’?”
林楓訥訥地點頭。
“禍事了啊!”烏熱爾鬆跺著腳,聲音沙啞,“那是給山神、水神、祖先神靈指路的曲子!是敲給‘那邊’聽的!你用這鐵盒子把它裝起來,就是截斷了路,把‘那邊’過來的東西困在了裡麵!它們找不到歸途,就會跟著這聲音,找到你!找到我們!”
他晃著手中的錄音機,語氣斬釘截鐵:“這東西,不能留!必須立刻毀掉,把磁帶燒了,灰燼撒進江心漩渦裡!或許……或許還能來得及!”
林楓愣住了。毀掉?這裡麵不僅有他冒失錄下的詭異鼓聲,還有他這些天錄下的林濤聲、江水聲、鳥鳴聲,這些都是他珍貴的創作素材。更何況,一個受過現代教育的年輕人,本能地對這種“迷信”說法將信將疑。他覺得這或許是某種當地禁忌,烏熱爾鬆隻是過於緊張了。
“烏熱爾鬆大哥,沒……沒那麼嚴重吧?”林楓試圖辯解,“可能就是錄音機的雜音,或者……”
“雜音?”烏熱爾鬆猛地打斷他,眼神銳利得像刀子,“你聽到哭聲了?嚎叫聲了?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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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楓沉默了,他蒼白的臉色已經說明了一切。
烏熱爾鬆不再廢話,動手就要拆卸磁帶。林楓下意識地伸手去攔:“彆!我再聽聽,就一遍……”一種混合著恐懼、好奇和藝術占有欲的複雜情緒攫住了他。那聲音雖然恐怖,卻有一種詭異的、吸引他的魔力,仿佛藏著這片土地最深邃的秘密。
兩人爭執不下。烏熱爾鬆看著林楓固執而年輕的臉,眼中閃過一絲絕望和憐憫,他頹然鬆開手,聲音低沉下去:“你不懂……你不懂這片老林子的規矩。有些東西,不能碰,不能聽,不能問。算了……你自己惹的禍,自己擔著吧。記住,今晚無論聽到什麼,看到什麼,都不要出這個帳篷!天亮就好了……但願天亮就好了……”
說完,他深深地看了林楓一眼,那眼神複雜難明,轉身鑽出帳篷,消失在濃得化不開的夜色裡。
烏熱爾鬆走後,林楓握著那台小小的隨身聽,內心陷入了劇烈的掙紮。毀掉,安全,但意味著放棄這可能是獨一無二的“素材”;留下,風險未知,挑戰著他的認知和膽量。最終,藝術家的那點偏執和年輕人的不信邪占據了上風。他把隨身聽塞進枕頭底下,和衣躺下,汽油燈也不敢熄,瞪大眼睛聽著帳篷外的動靜。
風聲,江水聲,偶爾不知名夜鳥的啼叫聲……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似乎一切正常。林楓緊繃的神經稍稍放鬆,也許真是自己想多了,烏熱爾鬆也隻是迷信而已。困意漸漸襲來。
就在他意識模糊,將睡未睡之際——
“咚……”
一聲微弱,卻異常清晰的鼓聲,穿透風聲江水聲,傳進了他的耳朵。
林楓一個激靈,猛地坐起,睡意全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