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蛋那年九歲,瘦得像根秸稈,冬天裹在厚重的棉襖裡,依然能看見凸出的肩胛骨。他家住黑龍江虎林縣最北邊的屯子,往北再走十裡地就是烏蘇裡江。這裡的冬天不像關內人想象的那樣終日白雪皚皚,而是灰白相間——灰的是天,白的是地,中間夾著一排排低矮的土坯房,煙囪裡冒著稀薄的炊煙。
這天夜裡,鐵蛋睡得不安穩。炕燒得太熱,後背滲出汗來,他把腳悄悄伸到被子外透氣。半夢半醒間,他感覺有什麼東西在碰他的腳踝——不是老鼠毛茸茸的觸感,也不是炕席上常有的草屑,而是幾根細長、冰冷、僵硬的東西,正順著他的腳踝向上摸索。
鐵蛋猛地驚醒,黑暗中,那觸感更加清晰了。是手指,絕對是人的手指,隻是冰冷得不似活物。它們緩慢地、一節一節地移動,像是在辨認什麼,又像是在丈量尺寸。
“娘!”鐵蛋尖叫起來,聲音在狹小的土屋裡炸開。
爹娘驚醒,油燈點亮,昏黃的光暈填滿房間。鐵蛋縮在炕角,指著剛才腳的位置,語無倫次。爹掀開炕席,露出底下夯實的土炕表麵,什麼也沒有。
“做噩夢了。”爹粗聲斷定,卻還是拿著煤油燈在炕麵上照了又照。
“不是夢,真的有人摸我的腳,冰涼冰涼的!”鐵蛋帶著哭腔。
娘把他摟進懷裡,輕輕拍著他的背:“睡吧,炕太熱了,魘著了。”
鐵蛋在娘的安撫下重新躺下,卻睜著眼直到天亮。他清楚地記得那觸感——五根手指,細長,關節突出,指甲似乎有些長,刮得他皮膚生疼。
接下來的幾晚,鐵蛋再不敢把腳伸出被子。但那感覺並沒有消失,隻是轉移了地方。有時是後背感覺到有東西在劃拉炕席,有時是耳邊聽見細微的呼吸聲。他開始害怕睡覺,每晚都要折騰到精疲力儘才合眼。
屯裡的老人告訴他爹:“孩子這是開了天眼了,能看見咱們看不見的東西。”
爹不信這個邪,他是生產隊的拖拉機手,讀過幾年書,篤信科學。但看著兒子一天天憔悴下去,他也開始犯嘀咕。
事情發生轉折是在一個北風呼嘯的夜晚。那晚風雪特彆大,窗外白毛風刮得像是鬼哭狼嚎。鐵蛋睡得沉,突然感覺雙腳被什麼東西緊緊抓住了——還是那冰冷的手指,但這次力道大得多,幾乎要掐進他的肉裡。
鐵蛋猛地坐起,尖叫著:“在下麵!在炕下麵!”
爹這次沒再敷衍,他一把掀開炕席,煤油燈湊近——就在炕洞的灰燼裡,一隻乾枯萎縮的人手正緩緩地往回縮,像是受驚的蟲子縮回洞穴。那手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皮膚緊貼著骨頭,指甲又長又黑,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縮進炕洞深處的黑暗裡。
爹倒吸一口冷氣,娘嚇得直念阿彌陀佛。鐵蛋呆坐在炕上,渾身發抖。
第二天一早,爹就叫來了屯裡的老輩人和生產隊長。大家圍著炕洞議論紛紛。
“這下麵以前是亂葬崗。”八十歲的趙老爺子拄著拐杖,渾濁的眼睛望著遠方,“偽滿時候,日本人在這裡殺了好多人,屍體都沒人收,就隨便埋在這了。建國後平整土地,才在上麵蓋了房子。”
隊長皺著眉頭:“老黃曆了,怎麼現在才出事?”
“孩子陽氣弱,又趕上今年冬天特彆冷。”趙老爺子壓低聲音,“我聽我爹說過,枉死的人怨氣重,不肯走。”
生產隊最終還是決定拆炕。幾個壯勞力拿著鐵鍬鎬頭,小心翼翼地把土炕刨開。鐵蛋被娘摟在屋裡角落,眼睛卻死死盯著那逐漸擴大的坑洞。
炕洞裡的灰燼被一鍬一鍬鏟出來,堆在泥土地上。突然,一個年輕後生的鐵鍬碰上了什麼硬物,發出沉悶的響聲。大家圍上去,小心地扒開周圍的土——一具完整的屍骨呈現出來。
白骨已經發黑,姿勢蜷縮,像是被硬塞進這個狹小的空間。頭骨歪向一側,下頜張開,仿佛在無聲地呐喊。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屍骨的右手位置空蕩蕩的,從腕骨處斷裂,而那隻消失的手,大家昨夜都親眼見過。
“這不是日本人殺的。”趙老爺子蹲在坑邊,仔細端詳著屍骨,“看這衣服碎片,像是十幾年前的事。”
隊長臉色突然變了:“是老右派周文淵?”
人群中一陣騷動。鐵蛋聽說過這個名字,是屯裡早些年下放來的一個讀書人,據說在文革初期批鬥會後就不見了蹤影,大家都以為他跑回關內去了。
“那天晚上,是我送他回牛棚的。”一個低沉的聲音響起,是屯裡的老光棍孫老四,他臉色蒼白,“那天下大雨,路上滑,他摔了一跤,後腦勺磕在石頭上...我沒想害他,真的,就是怕說不清楚...”
真相大白於天下。孫老四當年怕被牽連,偷偷把屍體塞進了廢棄的炕洞裡,後來這間房子分給了鐵蛋家。而那不安分的鬼手,就這樣在炕下遊蕩了近十年。
屍骨被重新安葬在後山。趙老爺子主持了簡單的儀式,燒了紙錢,念叨著“冤有頭債有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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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鐵蛋做了一個夢。夢裡一個戴眼鏡的中年人站在他麵前,溫和地笑著:“謝謝你,孩子,我現在能回家了。”
鐵蛋醒來,心裡出奇地平靜。窗外的風雪停了,一縷晨光透過窗戶紙照進來,在泥土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多年以後,鐵蛋成了省城報社的記者。一九九八年,他參與了一係列關於特殊時期失蹤人員的調查報道,在整理檔案時,他看到了周文淵的名字——一位北大畢業的地質學者,一九五七年被劃為右派,下放黑龍江,一九六六年失蹤。
鐵蛋聯係上了周文淵在南京的侄子,將當年的真相告知。對方在電話裡沉默良久,最後輕聲說:“謝謝您,至少知道我叔叔的下落了。”
掛掉電話,鐵蛋站在報社辦公室的窗前,望著窗外繁華的街景。他想起了那個寒冷的冬夜,炕洞裡縮回的手,以及後來夢裡那個溫和的中年人。恐懼早已褪去,留下的是對生命的敬畏和對曆史的思考。
一九九九年春天,鐵蛋特意回了一趟老家。老屋已經翻新,爹娘搬進了縣城的樓房,這裡租給了一對外地來的年輕夫婦。鐵蛋站在重新砌好的土炕前,猶豫了很久,最終還是伸手摸了摸炕麵——溫熱的,結實的,再也感覺不到任何異樣。
“您找什麼嗎?”年輕的女主人好奇地問。
鐵蛋搖搖頭,笑了笑:“沒什麼,隻是想起了一些往事。”
他走出老屋,陽光正好,遠處的白樺林已經抽出了新芽。鐵蛋知道,有些東西永遠留在了那個冬天,就像那隻縮回炕洞的手,既是一個終結,也是一個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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