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九年霜降那天,通化縣蛤蟆溝小學的方老師正在教唱《七子之歌》。窗外那棵五百歲的老柳樹突然無風自動,千萬條枯黃絛子簌簌作響,像極了婦人散開的亂發。
“老師,柳仙哭了。”坐在窗邊的丫蛋突然指著樹根處。
潮濕的樹痂上正滲出琥珀色黏液,帶著鬆脂混著鐵鏽的腥氣。
這是開發商要來的前兆。
方清明扶了扶掉漆的眼鏡框,鏡腿還纏著膠布。他是開春剛從省城來的支教老師,親眼見過這棵十八個孩子手拉手才能合圍的古樹如何護著山坳——去年暴雨衝垮了半麵坡,唯獨學校這片地被虯根緊緊抓著,連房瓦都沒碎幾片。
“淨瞎說,樹哪會哭。”他揉揉丫蛋枯黃的頭發,心裡卻想起老支書醉酒時的話:這柳樹裡住著個青衣娘娘,光緒年間救過整村人的命。
黃昏時,推土機的轟鳴驚飛了寒鴉。戴金鏈子的吳老板踩著鋥亮皮鞋踏進校園,身後跟著兩個穿迷彩服的壯漢。合同攤在破舊的講台上,紅戳子像血滴子。
“縣裡特批的木材加工廠,能解決三百個崗位。”吳老板的鱷魚皮公文包壓住了孩子們剛畫好的柳樹圖,“這老樹夠做五十套實木家具。”
方清明盯著合同末頁的簽名——吳有財,這個在縣誌上出現過三次的名字:九八年承包小煤礦塌方壓死六人,九九年收購國營罐頭廠拖欠工資,如今又把目光投向了深山裡的古樹。
“樹不能砍。”方清明聲音不大,但二十三個孩子齊刷刷站到了他身後。最瘦小的鐵柱突然扯開棉襖,露出胸口暗紅的樹形胎記:“柳仙說過,砍樹的人要爛肚腸!”
民間傳說往往比法律公文更有威懾力。吳有財當天確實撤了,但方清明在夜半聽到了鋸條摩擦樹皮的聲音。他舉著煤油燈衝出宿舍,隻見樹影裡飄著半截青色衣角,空氣裡浮動著梨花般的悲戚。
次日清晨,整個蛤蟆溝都炸了鍋。老柳樹周圍出現七處陷坑,每個坑裡都埋著生鏽的民國時期銅錢,擺成北鬥七星狀。最年長的李老太跪在樹前焚香:“青衣娘娘在布陣哩!”
孩子們開始秘密行動。鐵柱從家裡偷出殺豬刀埋在樹根下,丫蛋把母親留下的銀鐲子係在柳枝上,還有個孩子用血在黃裱紙上畫符。方清明翻遍縣圖書館的檔案,終於在泛黃的《東邊道誌》裡找到記載:康熙年間有柳樹精救過瘟疫孩童,官府曾立碑禁伐。
砍樹那天終究來了。一九九九年十一月八日,立冬。吳有財親自督陣,兩台進口收割鋸噴著黑煙。二十三個孩子手拉手環抱古樹,像給樹乾係了條破補丁拚成的腰帶。
“方老師,您是個文化人。”吳有財遞來中華煙,被擋開後自己點燃,“知道為啥選今天動工?冬至陽氣最弱,什麼仙家都使不上勁!”
第一個壯漢舉起電鋸時,鐵柱突然學起狼嚎。山風卷著枯葉撲向人群,鋸刃剛碰到樹皮就迸出火星。就在這當口,天空驟然暗沉,豆大的雨點砸在推土機鐵殼上劈啪作響。
“血!下雨了!”丫蛋突然尖叫。
方清明伸手接住雨滴,指尖暈開淡紅,舌尖嘗到鹹澀——這分明是摻了血水的眼淚。抬頭看時,整棵古樹都在流淚,粉紅色的水珠順著樹紋縱橫流淌,把樹下的孩子們染成朵朵紅梅。
人群騷動著後退,連吳有財都白了臉。但更駭人的事發生在夜裡。
方清明被窸窣聲驚醒時,看見吳有財隻穿襯褲在操場轉圈,邊走邊作揖:“娘娘饒命!我明天就撤!”他跟進招待所,聞到滿屋檀香。吳有財癱在床上喃喃:“青衣女人...給我看了心肝...”
三年後,方清明帶畢業班回蛤蟆溝做民俗調查。已經信佛的吳有財在樹前供著果品,而當年保護古樹的孩子們各有際遇:鐵柱的胎記隨著高考竟漸漸消退,丫蛋考進了林業大學。最神奇的是柳樹北側新生的樹瘤,細看竟像尊盤腿而坐的觀音。
暮色裡,新來的小孫女扯方清明的衣角:“老師,樹仙姐姐說謝謝您。”
他回頭望去,柳枝在夕陽裡泛起金暉,仿佛百年前那個救疫的青衣女子,終於等到了她的報償。
喜歡東北民間異聞錄請大家收藏:()東北民間異聞錄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