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值初秋,平原郡的曠野早已褪去盛夏的蔥蘢。枯黃的野草沒膝深,被西北風吹得伏倒在地,發出嗚嗚的悲鳴,像是無數亡魂在低泣。風裡裹著乾燥的土腥味,混著遠處軍營飄來的馬糞與汗水氣息,在遼闊的平原上彌漫,醞釀出一股山雨欲來的肅殺。
日頭過了晌午,卻沒什麼暖意。陽光透過薄薄的雲層,灑在袁紹大軍的營寨上,給連綿數十裡的帳篷鍍上一層冷白的光。營寨外的鹿角拒馬排列得整整齊齊,削尖的木頭上還留著風乾的暗紅血跡,那是前幾日小規模衝突的痕跡。中軍大帳前的“袁”字帥旗足有三丈高,青底黑紋,邊緣被風吹得獵獵作響,旗麵下的親兵甲士腰懸環首刀,手按長戟,站姿如鬆,甲胄上的鱗片在光線下反射出冷硬的光澤,卻掩不住眼底的疲憊——與徐榮大軍對峙已有半月,日日列陣挑戰,對方卻像釘死在城東的頑石,任你如何辱罵挑釁,始終緊閉寨門,連一箭都吝於射出。
袁紹的中軍大帳裡,檀香在銅爐裡明明滅滅,卻壓不住帳內的焦躁。這位出身汝南袁氏的霸主正坐在案前,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案上的地圖。他頭戴紫金冠,身穿錦緞袍,身姿挺拔,隻是眉宇間那股揮之不去的傲慢,讓帳內的氣氛總帶著幾分壓抑。
“主公,徐榮那廝又在城樓上飲酒作樂了!”帳簾被猛地掀開,一員武將大步流星走進來,頭盔上的紅纓還在晃動,正是袁紹麾下的悍將淳於瓊。他將手中的馬鞭往地上一摔,粗聲道,“末將親率百人到城下挑戰,那廝竟讓伶人在城樓上演戲,簡直是欺人太甚!”
袁紹抬眼,眸子裡閃過一絲不耐,卻沒發作。他知道淳於瓊性子暴躁,此刻不過是泄憤。他看向案前的地圖,平原城被紅色的墨線圈住,城東的防禦陣地標注得密密麻麻——徐榮不愧是久曆沙場的老將,不僅利用護城河挖了三道壕溝,還在陣地前布置了鐵蒺藜和拒馬,連弓箭手的射程都計算得絲毫不差,強攻無異於自殺。
“他要耗,便陪他耗。”袁紹端起案上的青瓷酒樽,抿了一口,酒液清冽,卻壓不住心頭的火氣,“我十萬大軍屯於此,糧草充足,耗上一年半載,看他徐榮能撐到何時。”
話音剛落,帳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比尋常斥候更顯慌亂。眾人循聲望去,隻見一名斥候連滾帶爬地衝進來,甲胄上的銅片叮當作響,沾滿了泥汙的臉上還帶著血漬,顯然是一路狂奔而來。他“噗通”一聲跪倒在地,聲音抖得不成樣子:“主……主公!運糧隊在鹿腸山遇襲,三千石糧草被劫,護糧校尉……校尉他陣亡了!”
“哐當”一聲,袁紹手中的酒樽掉在地上,琥珀色的酒液濺濕了他的錦袍下擺。他猛地拍案而起,案上的竹簡散落一地:“廢物!一群廢物!何人如此大膽,敢動我袁本初的糧草?”
“是……是賊將張燕!”斥候頭埋得更低,幾乎要貼到地上,“那夥賊兵來得快,去得也快,像是從地裡鑽出來的一樣。弟兄們剛把糧車紮營,還沒來得及生火做飯,就被他們衝了進來……”
“黑山賊?”袁紹嘴角撇出一抹冷笑,像是聽到了什麼笑話,“不過是些靠著太行山脈打家劫舍的蟊賊,也敢在我大軍麵前放肆?”
帳下謀士田豐往前邁了一步,他身穿洗得發白的布袍,頷下的胡須有些淩亂,卻難掩眼中的憂慮。他拱手道:“主公,張燕雖出身草莽,卻非尋常賊寇。其麾下黑山軍有近十萬人,盤踞太行山脈數十年,熟悉山地作戰不說,張燕智勇兼備。現在歸順成大器,更有賈詡,李儒為之謀劃。不可小覷!如今他襲擾糧道,看似零散,實則是想斷我大軍後路。若不早做防備,恐生大變。”
袁紹斜睨了田豐一眼,語氣裡帶著幾分不屑:“元皓還是這般謹慎過頭。我大軍十萬,每日消耗糧草雖多,卻有冀州、青州源源不斷地輸送,糧道綿延千裡,張燕不過數千人,能掀得起什麼風浪?傳我將令,讓沿途各營每五裡增設一處哨卡,遇襲時不必追擊,隻需守住糧車,待周邊營寨援軍趕到,合力圍剿便是。我倒要看看,這群毛賊有多少腦袋夠砍!”
田豐還想再勸,卻被旁邊的沮授悄悄拉了一把。沮授對著他搖了搖頭,示意此刻多說無益。田豐隻得歎了口氣,退回原位,眉頭卻皺得更緊了。他知道袁紹素來自負,尤其是在擊敗公孫瓚之後,更是覺得天下無人能敵,可他心裡清楚,後勤乃是行軍打仗的根本,一旦糧道被斷,再多的兵馬也不過是烏合之眾。
而此刻的鹿腸山深處,張燕正靠在一棵千年古柏的樹乾上,手裡把玩著一枚磨得光滑的獸牙。他身材魁梧,肩膀寬得像是能扛起一座山,身上的獸皮甲縫補了好幾處,卻依舊堅固——那是用黑熊的皮毛混合著鐵甲片縫製的,尋常的箭矢根本穿不透。
“將軍,袁紹的哨探剛過去,”一名親衛低聲稟報。這親衛臉上帶著一道刀疤,眼神銳利,正是張燕麾下最得力的哨探頭目,人稱“幽狼”的王當。他湊近張燕,聲音壓得極低,“他們的哨卡確實加了,不過那些巡邏兵一個個懶懶散散的,有的還在路邊的石頭上坐著打盹,有的甚至把長矛插在地上,靠著矛杆打盹。看起來像是應付差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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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燕把獸牙塞進腰間的皮囊裡,站起身來。他的動作很輕,腳下的枯枝隻發出輕微的“哢嚓”聲。他走到一處陡峭的山坡邊,撥開眼前的灌木叢,望向遠處蜿蜒如蛇的糧道。那條糧道是從冀州通往平原郡的必經之路,一邊是陡峭的山崖,一邊是深不見底的峽穀,正是伏擊的絕佳之地。
“軍師料事如神,袁紹果然沒把我們放在眼裡。”張燕的聲音低沉,帶著一絲沙啞,那是常年在山野裡風吹日曬留下的痕跡。他回頭看向身後的數十名親衛,這些人個個身材精悍,臉上或多或少都帶著傷疤,眼神卻像狼一樣銳利——他們都是從黑山軍裡千挑萬選出來的,每人都能拉開一石的硬弓,能在黑暗裡辨清方向,更能在一炷香的時間裡跑完十裡山路。
“老規矩,”張燕的目光掃過眾人,“今夜三更,按原計劃行事。一隊負責燒糧車,二隊負責牽製巡邏兵,三隊隨我去端了他們的哨卡。記住,動作要快,不要戀戰,得手後立刻撤回山裡,那裡有我們的人接應。”
“諾!”眾人齊聲應道,聲音壓得很低,卻帶著一股懾人的氣勢。
王當湊近一步,低聲道:“將軍,方才哨探回報,今日的糧車比往日多了三成,押送的士兵卻隻多了一成。看他們的旗號,像是從甘陵方向過來的。”
張燕眼中閃過一絲精光:“甘陵……那可是冀州的重鎮。看來袁紹把大部分糧草都囤在了那裡。”他頓了頓,又道,“你再派些人去查探,看看甘陵的守軍情況如何,糧庫具體在哪個位置。”
“是!”王當應聲而去。
夜幕像一塊巨大的黑布,緩緩籠罩了鹿腸山。山風比白日裡更冷了些,吹得樹葉“沙沙”作響,像是在為即將到來的廝殺伴奏。張燕帶領著一千名黑山軍,悄無聲息地潛伏在糧道旁的密林裡。他們都穿著深色的衣服,臉上抹著鍋底灰,連手裡的刀都用破布裹著,生怕發出一點聲音。
三更天剛過,遠處傳來了“吱呀吱呀”的車輪聲,還夾雜著士兵的咳嗽聲和說笑聲。張燕從樹葉的縫隙裡望去,隻見一隊糧車正緩緩走來,大約有五十輛,每輛車上都堆著鼓鼓囊囊的麻袋,上麵蓋著油布。押送的士兵大約有兩千人,有的扛著長矛走在前麵,有的背著弓箭跟在後麵,還有的乾脆坐在糧車上,搖搖晃晃地打著瞌睡。
“果然鬆懈得很。”張燕身邊的一名小卒低聲道,“前年咱們在平原襲擾主公的糧隊,人家的士兵夜裡都睜著一隻眼睡覺,哪像這群人,跟逛集市似的。”
張燕沒說話,隻是緊緊盯著那隊糧車。他知道,越是看似容易的仗,越要小心。袁紹畢竟是名門之後,麾下不乏能征善戰之將,說不定這就是個陷阱。
糧車漸漸走近了,離黑山軍潛伏的位置隻有不到五十步。張燕看到一個押糧的小校正坐在最前麵的糧車上,手裡拿著一個酒葫蘆,時不時往嘴裡灌一口,還哼著不成調的小曲。他腰間的佩劍斜斜地掛著,劍鞘上的寶石在月光下閃著光,一看就是個養尊處優的貨色。
“動手!”張燕低喝一聲,聲音不大,卻像一道驚雷在黑山軍耳邊炸響。
五百名黑山軍如同蓄勢待發的豹子,猛地從密林裡衝了出去。他們手裡的刀瞬間出鞘,發出“噌”的一聲輕響,劃破了夜空。張燕一馬當先,手裡的兩柄短刀如同兩道閃電,直撲那個坐在糧車上的小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