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穿過城門時,淩子風後頸的汗毛根根豎起。
倒懸城的街燈從漫上來,暖黃光暈裡,青石板路正倒懸在頭頂,像被誰倒扣的鏡麵。
他邁出第一步,靴底與地麵相觸的悶響撞進耳中,竟與記憶裡某個雪夜的腳步聲重疊——那是父親抱他去藥廬時,皮靴踩碎冰碴的聲音,可此刻他偏生記不清父親的臉。
腰間傳來熟悉的觸感,他下意識去摸斷鉗,指腹卻擦過一道凸起的刻痕。
借街燈湊近看,鐵鉗內側竟刻著行小字:給念雪的生日禮——父。字跡歪斜,像是用鈍器硬鑿進去的,還帶著毛刺。
他盯著那行字,太陽穴突突跳痛,喉間泛起鐵鏽味——生日?
誰的生日?
小念雪?
可小念雪是誰?
你已經不配知道了。
沙啞的童聲從肩頭傳來。
淩子風側頭,看見分影童·殘響正縮在他鎖骨處,半透明的身影像被水浸過的薄紙,連輪廓都在消散。
這孩子本該有雙靈動的眼,此刻卻隻剩兩個黑洞洞的窟窿,你的記憶在喂飽它們,就像血喂狼。
街角突然炸開一串銀鈴般的笑聲。
淩子風猛地轉身,斷鉗在掌心攥出冷汗。
整條巷子都變了——青磚牆被刷成暖橘色,門楣下掛著褪色的紅綢,最儘頭那戶人家的門大敞著,爐火燒得劈啪響,甜絲絲的糖炒栗子香裹著熱氣湧出來。
一個紮羊角辮的小女孩趴在門檻上,仰著圓乎乎的臉喊:哥哥!
糖炒栗子要糊啦!
他的呼吸瞬間亂了。
喉結滾動兩下,竟鬼使神差地抬腳往巷子裡走。
直到靴尖磕上塊凸起的青石板,刺痛順著小腿竄上來,他才猛然驚醒——這不是剛才的路。
回頭看,來時的城門不知何時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麵爬滿常春藤的老牆,每片葉子都在朝他沙沙低語:進來呀,進來就什麼都想起來了。
破妄之墟。他咬著後槽牙念出家族秘法口訣。
灰白裂痕在瞳孔裡蜿蜒成網,再看那巷子時,暖黃的燈光突然變得刺目——每扇門後都浮著半透明的碎片,是他摔碎的藥罐、父親臨終前插滿管子的手、妹妹被抱走時踢掉的小紅鞋。
那些碎片像被線穿起來的珠子,正順著門縫往小女孩身上爬,你們......在吃我的過去。他聲音發顫,斷鉗尖端的殘火突然明了一瞬,照得巷口的常春藤蜷縮著縮回牆縫。
城外,蘇妤的指甲幾乎掐進掌心。
她跪在鏡湖冰麵,心燈之種的金焰隻剩豆粒大,每晃一下都要熄滅。
可就是這豆粒大的光,讓她看清了倒懸城裡的景象——淩子風站在十字街口,七道身影正從七個方向逼近。
病童版的他裹著褪色的病號服,手腕上還係著寫著淩子風的藍布條;少林弟子版的他背著木劍,僧鞋沾著藥廬的藥渣;財閥繼承人版的他穿著定製西裝,袖扣閃著冷光;複仇者版的他眼尾泛紅,斷鉗滴著黑血;冷漠者版的他垂著眼,像具提線木偶;守護者版的他張開雙臂,像是要護住什麼;最後那個最模糊,連五官都融在陰影裡,隻反複張合著嘴,無聲說:我是誰?
彆答!
一答即陷!蘇妤拚儘最後力氣喊,可聲音撞在城牆上,連個回音都沒留下。
她望著冰麵下安靜攥著碎布條的身影,又看了眼逐漸透明的分影童,喉間湧上腥甜——心燈要滅了,真的要滅了。
城內的淩子風被七影圍在中間。
病童版的他先開口:你說過要帶妹妹看雪。少林弟子版的嗤笑:你早忘了藥經閣的晨鐘。財閥繼承人版的扯鬆領帶:你連爺爺最後一麵都沒見。複仇者版的斷鉗抵住他心口:你讓他們都死了。冷漠者版的突然抬頭,瞳孔裡沒有光:你根本不存在。
最模糊的那個終於發出聲音,像兩塊石頭相磨:誰才是真的你?
淩子風的太陽穴快炸了。
他望著七張與自己相同的臉,突然想起掌心那道淡粉色的疤——小念雪兩歲學步時,指甲摳進去的。
當時他疼得倒抽冷氣,小念雪卻嚇得直哭,邊哭邊用口水給他。
此刻那道疤正在發燙,像有人在他掌心裡點了團火。
他閉上眼。
破妄之墟的裂痕在眼底瘋狂蔓延,那些重疊的記憶碎片突然開始旋轉。
分影童·殘響最後的低語混著蘇妤的尖叫、安靜的呢喃,像潮水般湧進他耳中。
有什麼東西在他意識深處裂開,像是被封印的盒子終於打開——他看見自己站在藥經閣的月光裡,看見父親在病床上摸他的臉,看見妹妹舉著糖炒栗子說哥哥吃最大的。
當他再睜眼時,七影的動作突然頓住。
淩子風盯著最模糊的那個,掌心的疤燙得幾乎要燒穿皮膚。
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帶著從靈魂深處湧上來的堅定:真的我......
話音未落,倒懸城的街燈突然全部熄滅。
黑暗裡,他摸到斷鉗上父親刻的字,摸到掌心那道永遠不會消失的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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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什麼東西在他眼底凝結成實體,像是兩簇燒不儘的火。
他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破妄之墟的裂痕裡,浮現出無數個重疊的殘影——那是他曾走過的每一條路,見過的每一張臉,流過的每一滴淚。
它們在他四周盤旋,像在預演某種他尚未踏足的未來。
而在那所有殘影的最深處,有個紮羊角辮的小女孩,舉著顆最大的糖炒栗子,說:哥哥,你回來啦。淩子風的睫毛在黑暗中輕顫。
當破妄之墟的裂痕如蛛網般爬滿眼底時,他分明聽見分影童·守護的聲音突然拔高,帶著童稚的驚惶: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