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如同一塊厚重的幕布,不由分說地蓋了下來。
沒有過渡,沒有漸變,世界的聲音、觸感、氣味還在,唯獨視覺被徹底剝奪。
淩子風沒有閉眼,因為睜眼與閉眼已無任何區彆。
他站在原地,身體僵硬,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慌攫住了他,那不是對未知的恐懼,而是對自身存在被抹除一部分的戰栗。
然而,僅僅幾秒鐘後,一種奇異的寧靜取代了恐慌。
當視覺的嘈雜退去,其他的感官仿佛被瞬間放大到了極致。
他聽見了。
不是用耳朵,而是用一種更深邃、更本質的方式。
風聲不再是單純的呼嘯,他能“聽”出每一縷氣流擦過帳篷帆布時那細微的頻率差異,勾勒出帳篷起伏的輪廓。
蘇妤站在他不遠處,她的呼吸平穩,但心跳的節奏卻泄露了一絲不安,那每一次搏動都像一顆石子投入他感知的靜湖。
更遠處,柳夢璃緊繃地站著,袖中那串銅鈴並未搖晃,他卻能“聽”到金屬內部因主人情緒緊張而產生的、幾乎不存在的微弱顫音。
最令他震撼的,是那九尊已經化為碎石的燈守。
在它們殘破的石軀中,他感知到了一縷縷微弱卻堅韌的能量波動,像風中殘燭,搖曳不滅。
那是執念,是千百年來未曾消散的意念。
他緩緩蹲下,指尖輕觸冰冷的沙地。
一瞬間,無數信息流湧入他的意識。
大地的脈動,能量的流向,甚至每一粒沙塵的沉睡與蘇醒,都以一種獨特的“聲波”呈現在他的腦海裡。
這片被幽靈船扭曲的空間,此刻在他麵前再無秘密。
“原來‘破妄’,不是用眼睛看穿虛假……”他低聲喃喃,聲音帶著一絲顫抖和恍然,“而是用心……聽見真實。”他抬起頭,空洞的眼眶“望”向那扇青銅門的虛影,嘴角勾起一抹苦澀的弧度,“我瞎了,反而看見了。”
就在這時,一道幾近透明的身影在他身側凝聚。
是燈娘,她的形體比任何時候都要虛幻,仿佛隨時會消散在風中。
她最後的力量,似乎都用在了這次現身。
“你以為守門人是什麼偉大的角色嗎?”她的聲音帶著無儘的疲憊與自嘲,“可笑……我們九個,不過是九個卑劣的失敗者。”她看著那些燈守的殘骸,眼神複雜,“當年封印鬆動,幽靈船即將破封而出,我們自願化為石燈,不是為了守護這片土地,是為了贖罪。”
她的聲音壓得很低,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的耳中:“我們……曾試圖偷走心燈,用它的力量打開一條通路,徹底逃離羅布泊這個詛咒之地。”她慘然一笑,身影晃動得更加厲害,“你母親,沈青禾,是第十個。但她和我們不一樣,她成功了,因為她不是為了逃跑。她走進那扇門,是為了換命。”
這番話如同一記重錘,砸在每個幸存者的心上。
他們一直以為的英雄,竟然是罪人。
蘇妤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她從背包裡拿出那本殘破的《殘燈錄》,翻到最後一頁,用儘全力,讓自己的聲音蓋過眾人壓抑的驚呼。
她的聲音不大,卻有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門開一線,非為逃生,乃為封印——唯有心燈入門,九燈歸位,方可重鎖幽靈船。”
死寂。短暫的死寂之後,人群徹底爆發了。
“什麼意思?讓我們白忙活一場?”一個男人怒吼道,他的臉上滿是絕望和憤怒,“我們拚死拚活,不是為了來送死的!”
“封印?這鬼地方的死活跟我們有什麼關係!我們要回家!”
質疑和怒罵聲此起彼伏,幸存者們最後的希望被這句話徹底擊碎。
蘇妤沒有理會他們,她隻是死死地盯著淩子風,目光銳利如刀:“你早就知道了,對不對?點燃心燈,從來都不是出路,而是一場葬禮。”
淩子風緩緩點頭,他“看”著蘇妤的方向,神情平靜得可怕:“是。”
他的承認讓騷動的人群瞬間安靜下來,所有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他繼續說道:“但如果我不去,這扇門積蓄了足夠的力量後,終將自己打開。到那時,出來的東西,會把這裡變成真正的人間地獄。”
話音剛落,異變陡生。
那尊始終保持著跪姿的九燈守信使,那具唯一還算完整的石像,突然動了。
它的動作僵硬而遲緩,仿佛每動一下都在與千年的時光對抗。
它彎下腰,從沙地裡拾起那塊刻著“淩”字的符牌,一步一步,沉重地走向淩子風。
在眾人驚駭的注視下,石像走到淩子風麵前,緩緩單膝跪地,將那枚冰冷的符牌,鄭重地放在了他伸出的掌心。
當淩子風的手指觸碰到符牌的瞬間,一段不屬於他的記憶洪流般湧入腦海。
那是一個黃昏,五歲的他被一個溫暖的懷抱擁著,跪在那扇一模一樣的青銅巨門前。
母親的聲音溫柔而悲傷,她在低聲祈求:“我兒無辜,他身上不該背負這一切。我願代承九劫,隻求他平安一世。”門內,傳來一個冰冷、非人的回應,那聲音仿佛由無數金屬摩擦而成:“血親為鑰,破妄者啟——你子可活,但宿命已定,他終將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