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子風的靴底碾過第二級石階時,後頸的麻癢突然漫到眼眶。
他伸手去揉,指腹觸到的不是記憶裡藥經閣晨霧的涼,而是一片滾燙——那是妹妹念雪三歲時,舉著燒紅的撥浪鼓往他臉上貼的溫度。
可等他想抓住那點熱,它卻像融化的糖塊,順著指縫流進了黑暗裡。
“少林寺的晨鐘......”他踉蹌一步,扶著青銅欄杆喘息。
記憶的碎片在腦海裡翻湧,老方丈敲鐘時袈裟揚起的弧度,藥罐裡熬著的苦參香,都成了被風吹散的灰。
可當他要抓住最後一縷梵音,分影童殘留的氣息突然在肩頭炸開——那道淡到幾乎透明的殘影裹著焦糊味,指尖戳向他後頸的命門。
“”燒了它......燒了這城。”殘響比風聲還輕,卻像根燒紅的針,紮進他麻木的神經。
淩子風抬頭,看見殘影的輪廓正在瓦解,最後一絲光沒入他掌心的斷鉗刻痕裡。
他張了張嘴,想問“燒什麼”,可喉嚨裡滾出來的隻有模糊的氣音——他連分影童的名字都忘了。
城外突然傳來玻璃碎裂的脆響。
淩子風猛地轉頭,看見蘇妤跪在雪地裡。
她的發梢結著冰碴,原本清亮的眼白此刻浸滿血絲,像兩團被踩碎的紅玻璃。
心燈熄滅的位置騰起黑煙,她卻笑了,染血的手指攥著半條灰布,輕輕一揚。
布條被風卷著打了個旋,掠過城垛上的冰棱,擦過淩子風的鼻尖。
他下意識抬手接住,粗布上的褶皺蹭得掌心發癢。
布角有半枚褪色的紅繩結,中間用炭筆歪歪扭扭寫著“臘月初七”——七個字,每個都像被指甲摳進布裡的。
“臘月初七......”他念出聲,舌尖抵住上顎,卻嘗不到任何味道。
記憶裡沒有這個日期,可胸口突然像被人攥住了心臟,疼得他彎下腰,斷鉗“當啷”掉在石階上。
疼意從肋骨縫裡滲出來,順著血管往四肢鑽,最後在掌心那道淡粉疤上聚成一團火——那是念雪五歲時,因為他偷吃了她的糖炒栗子,氣到用指甲摳出來的。
“痛......”他喘著氣直起身,布條被汗水浸得發潮。
鐘聲又響了,這次更近,震得青銅欄杆嗡嗡作響。
他彎腰拾起斷鉗,刻痕裡“給念雪的生日禮”幾個字還在發燙,燙得他虎口發紅,卻讓疼意更清晰了。
第三十級石階。
淩子風的指尖觸到了鐘樓頂層的銅門。
門紋是盤繞的常春藤,每片葉子都刻著樓蘭文字,在他破妄之墟的映照下泛著幽藍微光。
推開門的瞬間,冷風裹著腐葉味灌進來,他看見巨大的青銅鐘懸在虛空裡,鐘麵符文流轉如活物,中央浮著盞將熄的心燈——燈芯是血做的,火苗和幽靈船核心的光一模一樣。
“來了。”
破鏡使的聲音從鐘後傳來。
他穿著褪色的青布衫,腰間掛著半截斷繩,手裡的銅錘還沾著暗褐色的鏽。
淩子風盯著他的臉,突然發現這張臉和自己有七分相似——高挺的鼻梁,眼尾微微上挑,連眉骨的弧度都像複刻的。
“你曾祖。”破鏡使似乎看穿了他的疑惑,抬手撫過鐘身,“五十年前,他站在這裡,選了敲鐘。”
鐘麵突然泛起漣漪。
淩子風的破妄之墟不受控製地運轉,灰白裂痕如蛛網蔓延,竟照見鐘內封存著無數半透明的人影——有穿西裝的老者,有裹著袈裟的僧人,有抱著藥罐的少年,甚至有個和他現在一般年紀的青年,正攥著把斷鉗,掌心的淡粉疤格外刺眼。
“淩家的種。”破鏡使的聲音裡沒有溫度,“每個到這裡的淩家人,都要選:敲鐘,替這城守輪回;不敲,就和他們一起,做鐘裡的燈油。”他舉起銅錘,“你曾祖敲了,你父親敲了,你爺爺......”他頓了頓,“你爺爺本來要敲的,可直升機來了。”
淩子風的瞳孔驟縮。
他記不起爺爺的臉,可聽見“直升機”三個字時,後頸突然泛起涼意——那是前幾日,頭頂有轟鳴聲掠過,他仰頭隻看見一片霧蒙蒙的白,像隔著層毛玻璃。
“現在輪到你。”破鏡使把銅錘遞過來,“敲,成門;不敲,永困。”
淩子風沒接。
他盯著鐘內那些人影,突然發現他們的眼睛都在看他——穿西裝的老者在笑,裹袈裟的僧人在合十,抱著藥罐的少年在揮手,攥斷鉗的青年......那青年的嘴在動,無聲地說著什麼。
破妄之墟的裂痕突然更深了。
淩子風聽見自己的心跳聲,一下,兩下,震得耳膜發疼。
他低頭看掌心的布條,臘月初七四個字在幽藍裡泛著暖光,而斷鉗刻痕裡的溫度,正順著手臂往心臟鑽。
“痛。”他輕聲說,聲音裡帶著自己都沒察覺的堅定,“我記得痛。”
破鏡使的表情終於有了波動。
他剛要開口,樓下突然傳來柴火燃燒的劈啪聲。
淩子風轉頭看向窗外,隻見原本燃燒的記憶街道不知何時變了模樣——青瓦白牆的農舍在雪地裡若隱若現,屋簷下掛著的紅燈籠被風吹得搖晃,窗紙透出暖黃的光,像有人剛生起了爐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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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歸鄉......”破鏡使的聲音突然發顫,他踉蹌著後退兩步,銅錘“當啷”掉在地上,“不可能,還沒到時候......”
淩子風沒理他。
他望著那點暖光,胸口的疼意突然變成了癢,像有隻手在撓他的心尖。
他想起剛才拾布條時,掌心的疤在發燙;想起斷鉗刻痕裡“給念雪的生日禮”還在燒;想起分影童最後說的“燒了它”——或許,痛不是錨,而是火。
他彎腰拾起銅錘。
鐘內的人影突然全都笑了。
淩子風的靴底剛碾上第一級台階,鼻尖便竄進一股熟悉的甜香——是灶膛裡烤紅薯的焦糊味,混著新曬棉被的太陽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