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一層薄灰,覆在山坡的石頭上,陳默的手指從手機屏幕滑落,指尖還殘留著按鍵的微涼。他沒有立刻起身,隻是望著遠處村落漸次亮起的燈火,一盞接一盞,像是被風推著,緩慢地刺破黑暗。包裡的帆布摩擦著紙頁,發出細微的沙響——那封寄出的信,已無法收回,而回音卻遲遲未至。
他低頭,翻開筆記本,紙頁翻動間,停在最後一頁。那個名字還在:李二狗,旁邊一道橫線,一個問號。他盯著它,許久,終於合上本子。流言不會因沉默退去,信任也不會靠忍耐重建。他需要一樣東西——不是證據,不是辯解,而是讓村子被“看見”。
他從口袋裡摸出手機,屏幕亮起,信號格空了兩格。他滑動通訊錄,指尖在“周偉”兩個字上停住。旅遊策劃,前公司項目組搭檔,曾一起通宵改方案,也曾在慶功宴上喝到失態。後來各自奔天涯,隻剩朋友圈偶爾的點讚。陳默盯著那個名字,呼吸放慢,三秒後,按下撥號鍵。
風從坡後繞上來,吹得手機信號格忽明忽暗。鈴聲響了五聲,幾乎要轉語音,對麵才接通。
“喂?”聲音帶著城市的嘈雜背景音,還有幾分遲疑。
“周偉,是我,陳默。”
“陳默?”對方頓了一下,語氣裡浮起一絲意外,“你這名字最近可有點動靜啊,聽說你在老家搞事?挺出風頭的。”
陳默沒笑,也沒辯解。他望著腳步蜿蜒的土路,聲音平穩:“我不是為了出風頭。村裡有些老建築,有祠堂,有古井,還有荒著的梯田。我想試試做鄉村旅遊,可沒人信。”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周偉的語氣冷了下來:“你當這個是打卡拍照?現在多少個村子搞這個,火三天就涼。你一個外行,拿什麼撐?”
陳默沒說話,點開相冊,一張張上傳。祠堂的飛簷在晨霧中若隱若現,古井石沿爬滿青苔,荒田裡一株野葵倔強挺立,老槐樹的樹影橫斜在曬穀場上。最後,他發了一張父親留下的筆記本照片——泛黃紙頁上。用鉛筆勾勒著村口那座老橋的輪廓,橋下溪水蜿蜒,標注著“春迅水位線”。
“你看這些。”他發了條語音,“有沒有可能?”
電話那頭靜了許久。陳默聽見鍵盤敲擊聲,像是在查資料。十分鐘後,周偉的聲音再次響起,語氣變了:“你等我十分鐘。”
陳默坐在石頭上,風掠過耳際,吹得筆記本紙頁嘩嘩作響。他沒動,也沒在翻看那頁寫滿名字和問號的記錄。他知道,此刻他不再是孤身一人對抗流言,而且在嘗試把青山村從“被誤解的角落”拉進“被看見的視野”。
十分鐘後,電話回撥。
“我聯係了兩個自由攝影師,一個拍人文紀實,一個專攻風光。過段時間能排上檔期。”周偉語速快了些,“不保證爆火,但可以做一組深度視覺記錄。先讓人看見,再談彆的。”
“夠了。”陳默低聲說。
“還有一事。”周偉頓了頓,“他們要實地采風,得有人對接路線、協調拍攝點。你得準備個方案。”
陳默點頭,隨即意識到對方看不見,便說:“明白。我今晚就做。”
掛掉電話,他深吸一口氣,夜色帶著涼意灌進衣領。他掏出筆記本,翻到空白頁,筆尖落下,畫出一條路線:祠堂—古井—老槐樹—梯田。他在每個點旁標注光影時間,“清晨六點,東向采光最佳”“午後三點,人物背光有層次”。他寫得極細,連井邊野草的生長密度都記下,仿佛在為一場戰役繪製地圖。
回到家,油燈剛點上,林曉棠推門進來。她肩上挎著帆布包,褲角沾著泥,手裡還攥著一把剛采的野薄荷。
“你去了老田。”陳默抬頭問。
她點頭,把薄荷放進陶罐,又從白大褂口袋裡掏出幾粒種子,隨手塞進抽屜。“聽說你聯係了外麵的人?有人要來拍照?”
“不知道,他沒說。”陳默把筆記本推過去,“兩個攝影師,先拍一組片子。”
林曉棠眉頭微蹙,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抽屜邊緣。“又是外麵的人,來一陣,拍幾張,走了就沒人記得。咱們村不是景點,也不是……試驗品。”
陳默沒反駁,他把周偉的話原樣複述:“他說先讓彆人看見。”
林嘵棠抬眼看他。
燈光下,他眉骨那道舊疤清晰可見,像一道被歲月磨平的裂痕。她忽然想起母親當年填完帳目窟窿後,也是這樣坐在燈下,一言不發,卻把全村的重量扛在了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