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過了許多年。
這一日，是範思思的六十歲壽辰。範府張燈結彩，卻掩不住歲月的痕跡。府中的老仆大多已經不在，連小安都已到了不惑之年，有了自己的孩子。
範閒悄無聲息地回到澹州，沒有驚動任何人。他卸去了所有的易容，以那張永遠二十五歲的真容，出現在女兒麵前。
思思正在廳堂中接受兒孫的拜壽，滿堂都是至親——她的兒女、女婿、兒媳、連襟、妯娌，還有幾個年紀較長的孫輩。當她抬頭看見站在門口的那個熟悉身影時，手中的茶盞“啪”地一聲落在地上，碎成幾片。
滿堂的親眷都驚訝地看向門口，隻見一個俊美異常的年輕人站在那裡，青衣素袍，眉眼清朗，仿佛從畫中走出來的仙人。
“父親...”思思顫聲喚道，眼眶瞬間紅了。
滿堂寂靜，隨即響起一片壓抑的驚呼。這個看起來比思思的孫子還要年輕的男子，竟然是她的父親？
範閒走上前，在眾目睽睽之下，輕輕擁抱了女兒。他感受著思思已經佝僂的身軀，聞到她身上那股老年人特有的、混合著藥香的氣息，心中湧起一陣尖銳的疼痛。
“思思，生日快樂。”他輕聲說。
思思的淚水終於止不住地流下來，她緊緊抓著父親的衣袖，像個迷路的孩子終於找到了歸途：“您終於回來了...女兒好想您...”
範閒輕輕拍著她的背，一如幾十年前安慰那個因為摔跤而哭泣的小女孩。
廳中的親眷麵麵相覷，年輕些的孫輩更是瞪大了眼睛，好奇地打量著這個突然出現的“外祖父”。
思思擦了擦眼淚，拉著範閒的手，對滿堂的兒孫鄭重地說道：“孩子們，都過來拜見你們的...外祖父。”
她頓了頓，看向那幾個最小的曾孫，柔聲道：“對你們來說，這是曾外祖父。”
一個七八歲的小女孩怯生生地問：“祖母，他為什麼這麼年輕？比爹爹還要年輕好多。”
思思摸了摸孫女的頭，眼中含著淚光：“因為外祖父是特彆的人。你們要記住，要好好對待他，敬他愛他，如同敬愛祖母一般。這是我們家最重要的秘密，絕不能對外人提起，明白嗎？”
她環視滿堂的親眷，目光尤其在自己的兒女和幾位知情的連襟妯娌臉上停留片刻。眾人都鄭重地點頭，依次上前向範閒行禮。
範閒看著這一大家子人，看著女兒滿頭的白發和眼角的皺紋，心中百感交集。他記得思思出生時的模樣，記得她第一次叫“爹爹”時的奶聲奶氣，記得她出嫁時穿著嫁衣的嬌美...
如今，她的兒女已成家立業，她的鬢發已然霜白。
家宴結束後，思思執意要親自送父親出門。
父女二人走在澹州的街道上，夕陽將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思思拄著拐杖，步履蹣跚；範閒則身姿挺拔，宛若青年。
街上的行人投來好奇的目光，都當範閒是外鄉來的客人。曾經認識“小範大人”的人，大多已經作古，剩下的幾個老眼昏花，也認不出這個容顏不改的故人。
“父親，您這些年...過得好嗎？”思思輕聲問。
範閒點點頭：“四處走走，看看你娘曾經想去看的風景。”
他望著街道兩旁熟悉的景致，許多往事湧上心頭。
他記得年輕時，常和婉兒在這條街上閒逛，她總愛在街角的糖人攤前駐足，非要買一個才肯走；
記得思思小時候，常纏著他來買冰糖葫蘆，吃得滿嘴都是糖漬；
記得良兒年少時，在這條街上與人打架，他趕來解決後，父子二人默默走回家的情形...
當時隻道是尋常。
如今糖人攤早已不在，賣冰糖葫蘆的老人早已作古，與良兒打架的少年也不知去向。唯有他，還停留在這人世間，看著一切物是人非。
“爹，”思思停下腳步，擔憂地看著他，“您要不要...搬回來住？女兒可以照顧您。”
範閒搖搖頭，替女兒理了理被風吹亂的銀發：“不必了。看到你過得安好，爹就放心了。”
他頓了頓，輕聲道：“爹答應過你娘，要好好活著，去看她來不及看的風景。”
思思的眼淚又湧了上來：“那您...要常回來看女兒。”
“好。”範閒承諾道。
分彆時，思思緊緊握著父親的手，久久不願放開。她知道，這次一彆，不知何時才能再見。
範閒最後擁抱了一下女兒，感受著她單薄而蒼老的身軀，在她耳邊輕聲道：“思思，要好好的。”
轉身離去時，他聽見女兒在身後哽咽著說：“爹爹也要好好的...”
範閒沒有回頭，隻是舉舉手示意，繼續向前走去。
夕陽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在青石板上輕輕搖曳。街道兩旁的店鋪裡，陌生的人們忙碌著，沒有人知道這個看似年輕的過客，曾經在這座小城裡，擁有過一個溫暖的家，一個深愛的妻子，一段平凡卻珍貴的歲月。
他走著，耳邊仿佛又響起了婉兒溫柔的聲音：
“範閒，若有來世，我定會在慶廟等你...”
一滴淚水，終於從他永遠年輕的臉頰滑落，消失在黃昏的風裡。
當時隻道是尋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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