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西問天台的石梯沾著晨露,九千九百九十九級石階如墨龍盤亙山間。宋辭晚的青衫被山風掀起,指尖殘留著煉妖台的戾氣餘溫,每向上一步,靴底便碾過一片枯黃的落葉,發出細碎的聲響,像是某種無聲的詰問。
她並非為憑吊先賢而來。
三日前,煉妖台浣洗房突發異變,一頭千年樹妖掙脫禁製,其體內積攢的“恨煞之氣”竟腐蝕了三位洗妖人的神魂,令他們頃刻間淪為行屍走肉。宋辭晚以天地秤強行抽取樹妖戾氣,換得三十年壽元與一縷“清心咒”殘紋,卻在那瞬間,窺見了樹妖三百年的執念——本是護山靈木,卻遭修士濫伐枝乾、汙其根係,眼睜睜看著棲息的村落被戰火焚毀,至親般的村民橫死荒野,恨意日積月累,終成魔障。
“世間妖邪,果真皆該誅之?”
站在問天台頂,宋辭晚望著雲海翻湧的天際,指尖撫過腰間懸著的天地秤。那秤杆由不知名的古木製成,秤星如碎鑽嵌於其上,此刻正微微發燙,似在呼應她心中的波瀾。她想起成為洗妖人這些時日,見過太多類似的場景:被貪官剝削而墮入魔道的書生,被負心人背叛而化妖的女子,被修士掠奪內丹而發狂的精怪。他們的戾氣能換壽元、換功法,可那些藏在戾氣深處的恨與痛,又該向誰置換?
狂風驟起,卷起她鬢邊的碎發,雲海中隱隱傳來雷鳴。宋辭晚抬手,將一縷自身的“疑惑”注入天地秤。這是她首次嘗試置換無形的情緒,以往她賣的是戾氣、是七情六欲、是貪官的悔恨心,從未想過,自己的困惑也能成為置換的籌碼。
“天地秤,我以心頭疑惑為引,問這蒼天——”她的聲音清冽如泉,穿透風聲,“為何善者遭厄,惡者逍遙?為何生靈求存,卻要遭逢這般多的不公?”
秤杆輕晃,秤砣下沉,雲海中驟然劈下一道銀白閃電,照亮了台頂的石碑。石碑上刻著屈原《天問》的殘句,墨跡在電光中流轉,竟化作一行新的字跡:“天無善惡,唯人自渡;恨無根源,唯心所化。”
宋辭晚瞳孔微縮,天地秤的秤盤上,赫然浮現出一縷淡金色的氣流,旁邊標注著:“問天感悟,可換‘辨怨眼’,能窺生靈愛恨本源。”
就在她欲要置換之際,身後傳來沉重的腳步聲。轉頭望去,竟是煉妖台的監台使玄虛子,他麵色複雜地看著石碑,沉聲道:“宋師弟(洗妖人皆以師弟相稱),你可知擅自叩問天道,會遭反噬?”
“反噬又如何?”宋辭晚反問,指尖仍停留在天地秤上,“若不問清楚,我與那些濫殺無辜的修士,又有何異?”她想起那三位殞命的洗妖人,他們一生恪守“斬妖除魔”的教條,卻從未想過,妖的戾氣背後,或許藏著不為人知的冤屈。
玄虛子沉默片刻,從袖中取出一枚黑色玉簡:“這是三百年前,那位樹妖未墮魔時的手記。它曾是守護一方水土的靈木,隻因修士貪婪,才落得那般下場。監妖司早已知曉此事,卻因顧及修士宗門的顏麵,未曾深究。”
玉簡展開,墨色的字跡流淌而出,字裡行間滿是對山川草木的眷戀,對村民的溫情。宋辭晚看著那些文字,心中的怒意漸漸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沉重的無力感。她忽然明白,自己要問的,從來不是天,而是人心;要解的,也不是恨,而是執念。
“我不換‘辨怨眼’。”宋辭晚收回手指,天地秤上的金色氣流漸漸消散,“我要換的,是化解恨煞之氣的法門。”
她將樹妖殘留的一縷執念注入秤盤,又添上自己十年壽元。天地秤劇烈晃動,秤杆上的秤星儘數亮起,化作一道璀璨的光鏈,鑽入她的眉心。瞬間,無數信息湧入腦海——那是一種名為“渡厄咒”的功法,不以殺戮為念,專以慈悲心化解生靈的怨懟之氣,既能清除戾氣,又不損傷其本源。
“以壽元換法門,值得嗎?”玄虛子麵露驚愕。
宋辭晚微微一笑,青衫在山風中獵獵作響:“長生之路,若隻為苟活,與行屍走肉何異?我要的長生,是明辨是非,是無愧於心。”她抬手望向天際,雲海已散,朝陽穿透雲層,灑在問天台的石階上,溫暖而明亮。
天地秤輕輕顫動,似在回應她的心聲。宋辭晚知道,這一步,她不僅突破了自身的桎梏,更在長生之路上,走出了屬於自己的方向。問天,問的是大道;問恨,問的是人心。而真正的長生,從來不是壽元的無儘累積,而是在紛繁複雜的世事中,守住內心的清明與慈悲。
她轉身走下石梯,腳步堅定,每一步都踏得沉穩。煉妖台的戾氣仍在,世間的不公仍存,但從今往後,她不再是單純的洗妖人,而是以天地為秤,以人心為砣,稱量愛恨,化解怨懟的渡厄者。
山風掠過,石碑上的字跡漸漸隱去,隻留下《天問》的殘句,在晨光中靜靜佇立,仿佛在見證一位長生者的覺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