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守所的日子,是色彩剝離後的灰白。
時間在這裡失去了意義,隻剩下鐵門開合的撞擊聲、定點送餐的推車聲、以及夜間其他監室隱約傳來的壓抑嗚咽或咒罵。薑墨蜷縮在硬板床的角落,背對著冰冷的牆壁,試圖用睡眠逃避現實,但一閉眼,就是林振宇圓睜的雙眼、翻湧的黑影、和那句縈繞不散的“交出眼睛”。
審訊時的激烈情緒早已褪去,留下的是深入骨髓的疲憊和一種被世界遺棄的孤絕。他甚至開始懷疑自己,那些幽靈的低語、意識的感知,會不會真是壓力下的幻覺?也許趙誌剛是對的,他隻是個精神不穩定的程序員,在妄想中構建了一場陰謀。
第三天下午,當鐵門再次打開,進來的卻不是送飯的管教,而是一位穿著筆挺西裝、提著公文包的中年男人。
“薑墨先生嗎?我是你的律師,姓陳。”男人自我介紹,語氣乾練,“華明簡先生委托我處理你的案子。保釋手續已經辦妥,你可以離開了。”
華明簡?薑墨愣了一下。他隻在行業峰會上遠遠見過這位華宇集團的太子爺,連話都沒說過一句。他為什麼會幫自己?
疑慮重重,但離開這裡的誘惑壓倒了一切。他沉默地跟著律師,穿過一道道鐵門,走過長長的走廊,在手續文件上簽下名字。當最後一道隔離門在身後關上,室外略帶汙染的空氣湧入肺葉時,他竟有種恍如隔世的不真實感。
夕陽將城市的玻璃幕牆染成一片破碎的金色。薑墨站在刑警支隊大樓外的台階上,眯著眼,不適應這過於明亮的光線。一輛低調的黑色懸浮車滑到他麵前,車窗降下,駕駛座上是一位麵容和善、眼神卻異常警惕的司機。
“薑先生,華先生安排我送您回家。”司機說道。
薑墨沒有多問,拉開車門坐了進去。車內很安靜,隻有引擎微弱的嗡鳴。他看著窗外飛速倒退的街景,熟悉的城市此刻看來竟有些陌生。路人行色匆匆,無人知曉他剛剛經曆了一場怎樣的噩夢。
車子在他家那個老舊小區門口停下。薑墨道謝後下車,看著懸浮車無聲地彙入車流消失,仿佛從未出現過。
爬上熟悉的樓梯,站在家門前,他竟有些遲疑。鑰匙插入鎖孔,轉動,門開了。
屋內飄散著淡淡的飯菜香,和他離開那天早上一樣。爺爺薑傅海正坐在客廳那張老舊的藤椅上,就著窗外的天光,慢條斯理地擦拭著一個看起來有些年頭的紫砂茶壺。聽到開門聲,他抬起頭,目光平靜地落在薑墨身上。
沒有預想中的急切追問,沒有擔憂的責備,甚至連一絲驚訝都沒有。老人隻是上下打量了他一遍,仿佛他隻是下樓扔了趟垃圾回來。
“回來了?”薑傅海的聲音一如既往的平穩,帶著老年人特有的沙啞,“飯在鍋裡熱著,自己去盛。”
這過分的平常,反而讓薑墨緊繃的心弦猛地一酸。他張了張嘴,無數的話堵在喉嚨口——審訊、拘留、幽靈、勒索、還有華明簡神秘的相助……他想一股腦地倒出來,想尋求一個答案,哪怕隻是安慰。
但爺爺已經低下頭,繼續專注地擦拭著那個茶壺,用一塊柔軟的麂皮,一遍又一遍,動作緩慢而認真,仿佛那是一件稀世珍寶。
薑墨默默地換了鞋,走到廚房,掀開鍋蓋,裡麵是溫著的米飯和一小碟紅燒肉。正是他那天早上出門前點名要吃的。他鼻子一酸,默默盛了飯,坐到餐桌前,食不知味地扒拉著。
客廳裡隻剩下筷子偶爾碰到碗邊的聲音,和爺爺擦拭壺身細微的摩擦聲。
這種沉默比任何質問都更讓人難受。
終於,薑墨放下了筷子,碗裡的飯還剩大半。他抬起頭,看向爺爺的背影,聲音乾澀地開口:“爺爺…我…”
他想說“我被卷進了一起命案”,想說“我可能被陷害了”,但話到嘴邊,卻不知從何說起。
薑傅海擦拭的動作停了下來。他沒有回頭,依舊背對著薑墨,望著窗外逐漸沉落的暮色。小區裡傳來孩子們追逐嬉戲的笑鬨聲,愈發襯得屋內的寂靜深沉。
過了許久,久到薑墨以為爺爺不會再開口時,蒼老而平靜的聲音緩緩響起,每個字都像是經過歲月的沉澱,帶著一種洞悉世事的重量:
“墨兒。”
薑墨屏住了呼吸。
老人終於慢慢轉過身,昏黃的光線在他臉上投下深深的陰影。他的目光越過空氣,精準地、深深地落在薑墨的左眼上。那眼神異常複雜,有關切,有擔憂,有某種早已預料的了然,甚至……還有一絲薑墨看不懂的,深沉的悲哀。
“該來的,總會來的。”
薑傅海的聲音很輕,卻像錘子一樣敲在薑墨心上。
“彆的事,爺爺幫不了你。但有一條,你記牢了——”
他頓了頓,渾濁卻清亮的眼眸緊緊鎖住薑墨的視線,一字一頓,清晰無比地說道:
“守、住、本、心。”
四個字,如同四道烙印,深深燙在薑墨的靈魂上。
說完這句話,薑傅海便不再多言,重新轉回身,拿起那塊麂皮,繼續擦拭他那仿佛永遠也擦不完的紫砂壺。夕陽的最後一縷餘暉掠過他花白的發梢,將那佝僂的背影勾勒得如同一尊沉默的雕像。
薑墨怔怔地坐在餐桌前,耳邊回蕩著爺爺那句箴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