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薄霧裹著初春的涼,沒徹底褪透,80年代的柏油馬路沾著層薄霜露,踩上去潤乎乎發黏,剛冒頭的太陽斜斜灑下光,霜珠映著亮,碎碎晃人眼。
龍蝦推著二八大杠走出林曉燕家的巷子,車鈴偶爾“叮鈴”響一聲,驚飛牆根下啄食的麻雀,後座姑娘攥緊車座邊緣,胳膊輕輕貼在他後腰的粗布工裝上,暖意順著布料滲進來,熨得人心頭發熱——兜裡揣著曉燕爸媽塞的煮雞蛋,圓滾滾硌著肚皮,暖烘烘的熱意往四肢竄,他蹬起車來格外有勁,車鏈“哢嗒哢嗒”轉得歡,載著兩人往鋼廠趕,風裡都裹著點藏不住的甜。
風掃過臉頰,裹著初春的清冽,還混著路邊早點攤飄來的油條香。道旁桉樹抽了嫩黃綠芽,葉子被風拂得沙沙響,陽光鑽過枝葉縫隙,在柏油路上投下斑駁光影,隨著車輪滾動慢慢往後退。龍蝦渾身透著使不完的勁,神清氣爽,後腰貼著林曉燕溫熱的身子,軟乎乎的暖意纏上來,心裡又甜又燙。這一刻他才算真切摸到,這姑娘的愛從不是虛頭巴腦的情話,是能攥在手裡、暖透骨頭縫的真心;曉燕一家子的實在熱絡,更戳中了他這些年空落落的軟肋,打小沒享過多少溫情,日子糙得像砂紙,苦水咽了一肚子,這會兒總算盼著點實打實的暖。
他這輩子嘗夠底層的苦,感情上更栽過狠坑,腦子裡忍不住翻起過往爛事——陳紅玫的嬌俏裡藏著算計,唐華的溫柔裹著期盼,再對比後腰上林曉燕的踏實溫暖,三個女人的影子在心頭撞來撞去,堵得胸口發悶發沉。他太缺一份真心的愛了,可陳紅玫那回的傷太疼,疼得他後來碰感情都怕,怕再被當傻子耍,怕滿心熱意落個一場空。但他性子實,要麼不愛,要愛就敞敞亮亮掏真心,絕不藏著掖著耽誤人家,也不委屈自己。
“曉燕,我跟你說件事,你彆多心。”龍蝦喉結狠狠滾了滾,聲音沉得發厚,沒了之前的輕快,腳下慢慢收勁,自行車速度緩下來,車鏈的“哢嗒”聲也輕了些。
林曉燕胳膊往他腰上摟得更緊,臉頰輕輕蹭了蹭他後背,風卷著脆生生的笑聲飄來:“你說唄,我信你。龍蝦哥這麼能乾實誠,就算有過往也正常,肯定是旁人瞎了眼,不懂珍惜你的好。”
“我之前談過一次,算是初戀,可那回是真栽了大跟頭,碰著個狐狸精似的女人。”龍蝦咬著牙,腮幫子繃得發緊,眼裡瞬間湧滿紅血絲,壓在心底的委屈、憤懣順著話頭往外冒,攥著車把的手用了勁,指節泛白。
林曉燕愣了愣,隨即輕笑,手輕輕捏了捏他後腰安撫:“狐狸精?還能把你這硬漢子傷著?是哪兒的姑娘,這麼厲害。”
“是我們軋鋼車間陳主任的大女兒陳紅玫,長得俏,眼尾往上挑著,說話軟乎乎黏人,哄得我那時候暈頭轉向。”龍蝦聲音沉得發啞,眼角慢慢紅了,“我剛進鋼廠那陣,滿腦子就想好好乾活攢錢過日子,以為撿著真幸福,掏心掏肺對她好——三個月工資買的珍珠發卡,省吃儉用攢的細糧票、布票全塞給她,自己頓頓啃窩頭就鹹菜。結果呢?她轉頭嫌我農村來的沒出息,立馬跟城裡乾部子弟勾搭上,把我當傻子耍,全車間的人都看我笑話……”他腳下力道忽輕忽重,眼淚沒忍住往下掉,砸在車把上濺起小濕痕,聲音裹著咽不下去的疼,一字一句都紮心。
風還在吹,自行車慢慢往前挪,龍蝦把心底的爛事全倒出來,胸口堵得慌的悶勁散了大半,心裡鬆快不少。林曉燕沒說話,隻把胳膊收得更緊,臉頰緊緊貼在他後背上,溫熱氣息透過粗布工裝滲進來,順著脊背往上爬,慢慢安撫著他翻湧的情緒。
走了段路,龍蝦穩了穩心神,又開口:“曉燕,還有件事,我也得跟你說清楚,彆回頭你覺得我藏著掖著不實在。”
林曉燕摟他的手鬆了下又立馬攥緊,聲音帶著踏實的笑:“說唄,我聽著。你肯把過往都告訴我,就夠實在了,我信你。”
“是我同村同學唐華,後來考上醫學院成了高材生,人特彆善良,對我是真上心。”龍蝦聲音軟得發沉,滿是無奈,“我中學退學進鋼廠那兩年,她總給我寄勵誌本子,放假繞路來廠裡看我,還帶家裡醃的鹹菜。後來我考電大,她都成高材生了,倆人慢慢走得近,處得跟親兄妹似的,可她突然說喜歡我,想跟我處對象。”
“那時候我正被陳紅玫纏得暈頭轉向,沒敢答應;後來跟她黃了,我也試著想對唐華好,可感情真勉強不來——我對她隻有感激心疼,半點男女心動都沒有。”龍蝦歎口氣,語氣滿是愧疚,“她後來生重病住院,我天天往醫院跑,陪她說話、買糖糕酸梅湯,就想彌補點什麼,可越處越明白,我倆隻有兄妹情,沒半點男女念想。她看我的眼神總帶著盼頭,我心裡急得慌,可胸口那團愛火就是燒不起來,總不能耽誤人家好姑娘。”
林曉燕認真聽著,心裡跟著揪得慌,抬手輕輕拍他後背,聲音帶著哭腔滿是心疼:“唐華姐太可憐了,這麼好的姑娘咋沒好緣分。龍蝦哥你沒做錯,感情勉強不來,往後咱多幫她就好,改天帶我去看看她,我給她帶家裡醃的醬菜,陪她寬寬心。”
龍蝦點點頭,眼裡泛著酸淚,心裡又酸又暖——酸的是唐華癡情錯付,暖的是林曉燕通透善良,不斤斤計較還這般體諒人。
過了幾天,龍蝦抽休去看唐華,倆人約著去電影院看《小花》。影院裡黑沉沉的坐滿了人,熒幕配樂悲戚戚的,聽得人心頭發酸,周圍不時傳來低低抽泣。龍蝦攥著唐華的手,那手涼得像冰,凍得他手心發疼,使勁往她手裡哈氣傳暖,心裡卻半點波瀾沒有,隻剩滿心愧疚堵得慌。
唐華抬眼看他,眼裡滿是疑惑,那眼神直直戳進他心裡,疼得他抬手往頭上狠狠捶了兩下,眼淚順著臉頰淌下來,砸在手背上涼冰冰的,聲音啞得發緊。“你咋了?是不是有心事?”唐華聲音輕得像風,帶著顫音,伸手想碰他的臉,指尖快碰到時又悄悄縮回去,眼裡滿是失落。
龍蝦吸了吸鼻子,啞著嗓子憋了半天:“唐華,對不住,我辜負你了。廠裡來個姑娘叫林曉燕,她不嫌棄我過往,真心想跟我處對象,我……我答應了。”
唐華愣了愣,眼裡的光慢慢暗下去,像被風吹滅的燭火,過了好一會兒才緩緩點頭,聲音平得沒起伏,尾音卻藏著掩不住的失落,眼眶慢慢紅了:“咱都不小了,能碰到真心對你好的人不容易,你好好處,彆辜負人家。我就是想看看她,見一麵就放心了。”
龍蝦看著她單薄的身影,愧疚得話到嘴邊又咽回去,倆人坐著沒心思看電影,滿肚子堵得慌。散場後沿著馬路慢慢走,冷風刮在臉上像刀子割,一路沒說一句話,最後就這麼幽幽分了手,各走各的路。
龍蝦心裡清楚,這麼做對唐華太殘忍,可他實在沒轍——這輩子苦夠了,被人戳過脊梁骨,受了太多委屈,太需要一份實實在在的溫暖,太需要有人真心拉他一把,陪他熬難捱的日子。他知道唐華真心待他,是這輩子少有的掏心掏肺的人,可感情不是努力就能湊出來的,沒心動強撐著隻會耽誤倆人。
又到星期天,一大早龍蝦就跟林曉燕擠上七路公交。車裡人擠人,汗味、肥皂味混著劣質煙草味飄在悶熱空氣裡,讓人喘不過氣。林曉燕攥著他的手,手心全是汗,圓臉盤憋得通紅,溫柔裡多了幾分緊張,坐立不安往窗外看。龍蝦心裡也亂得像麻,越往醫院走越後悔,總覺得這趟來是添亂,隻會讓三個人都難受。
到黃土坡站,車門剛開,龍蝦立馬拽著林曉燕擠下去,聲音低沉發啞:“曉燕,要不咱回去吧,彆去了,省得大家都難受。”林曉燕搖搖頭,咬著唇沒說話,額頭上滲著細汗,攥他的手沒鬆,指節都泛了白。倆人在路邊站了會兒,冷風一吹心裡更亂,漫無目的地往前走,腳步沉得像灌了鉛,慢慢挪上黃土坡。就在這時,又一輛七路車開過來,林曉燕猛地拽著他往車門衝,擠上去的瞬間車門“哐當”關上,倆人並肩站在角落沒說話,隻剩車軲轆碾路的“咕嚕”聲,還有彼此急促的心跳,“咚咚”撞著胸口。
到了延安醫院,順著走廊往裡走,濃烈的消毒水味撲麵而來嗆得人發悶,醫護人員穿著白大褂腳步匆匆。找到唐華實習的病房,龍蝦遲疑著喊了聲“唐華”,穿白大褂的姑娘立馬走出來——她瘦得像根細蘆葦,寬大的白大褂套在身上晃蕩蕩,臉色透著病態蒼白,眼下有淡淡的青黑,眼裡卻強撐著平靜,沒露太多情緒。
四目相對的瞬間,空氣像凝固了,靜得能聽見呼吸聲。唐華的目光落在林曉燕身上,直直看了幾秒,林曉燕也望著她,眼裡滿是複雜,有好奇、有心疼,還有幾分說不出的酸澀,倆人都沒說話,氣氛沉得發悶。
龍蝦張了張嘴剛想介紹,唐華就往後退一步,聲音輕得像飄在風裡帶點發顫:“我還要上手術,你們去彆處轉轉吧,彆在這等我了。”說完轉身往病房裡走,白大褂衣角掃過牆角,背影單薄得讓人心疼,自始至終沒回頭看一眼。
龍蝦站在原地,心裡又酸又澀半天沒緩過神。林曉燕拉了拉他的手,帶著哭腔說:“唐華姐太可憐了……”倆人默默走出醫院,融進春城熙攘的人群裡,風一吹,林曉燕的歎息聲飄得老遠,輕得像羽毛,落在龍蝦心裡卻沉甸甸的。
從那以後,唐華的身影慢慢淡出龍蝦的生活,他心裡的掙紮與愧疚漸漸落地,一門心思揣著林曉燕的真心,在滿是坎坷的日子裡,緊緊攥著這份實打實的溫暖。
這場逆境裡冒出來的愛情,沒有花裡胡哨的套路,沒有虛頭巴腦的情話,全是真心換真心的踏實。往後日子不管再難,想起此刻後腰的暖意,想起林曉燕的溫柔通透,龍蝦就渾身有勁,腳下的路也能走得更穩。這份情刻進骨子裡,疼過也甜過,成了他這輩子最刻骨銘心的牽掛,陪著他熬過往後所有風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