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勢愈發崎嶇,遠方的天際線上,終於浮現出連綿起伏的、頂端覆蓋著皚皚白雪的巨大山影。那就是天山。傳說中分隔世界的屏障,也是他們此行必須跨越的第一道天塹。空氣變得更加稀薄和寒冷,仿佛連呼吸都帶著冰碴。隊伍的行進速度不可避免地慢了下來,人馬呼出的白氣連成一片。
灰耳在劉仲甫草藥的調理和巴特爾的精心照料下,漸漸恢複了往日的部分活力,但麵對日益陡峭的山路,依然顯得吃力。巴特爾大部分時間依舊步行,節省馬力的同時,也用腳步丈量著這片陌生的土地。
蘇赫隊長派出的斥候帶回了更具體的消息:前方有幾條已知的隘口,但部分路徑狹窄,大軍及輜重通過極為困難,需要工兵提前開路。更重要的是,有零散的情報顯示,附近山地裡可能潛藏著一些當地部落的武裝,他們熟悉地形,擅長山地作戰,對這支外來大軍充滿敵意。
一股新的緊張感在隊伍中彌漫開來。不再是麵對自然環境的無力,而是對潛在敵人的警惕。士兵們檢查弓弦,磨利刀劍,眼神重新變得銳利。
巴特爾所在的斥候小隊任務加重,他們被分成更小的組,擴大搜索範圍,既要尋找相對安全的路徑,也要偵查任何可疑的跡象。在一次深入一條側穀的偵查中,巴特爾和布和發現了一條被碎石半掩的小溪,以及溪邊一些模糊的、不屬於他們隊伍的腳印和馬蹄印,還有幾處熄滅未久的篝火餘燼。
“人不多,但很警惕,離開不久。”布和蹲在地上,用手指撚了撚灰燼,又仔細觀察著腳印的方向,臉色凝重。“是山裡人。他們一直在看著我們。”
巴特爾感到脊背一陣發涼。他環顧四周,嶙峋的山石和茂密的耐寒灌木仿佛都隱藏著無數雙眼睛。這種被窺視的感覺,比正麵衝殺更讓人不安。
回到臨時營地彙報情況後,蘇赫立刻加強了警戒。同時,他也將這一情況通報給了隨軍的匠作營,因為匠作營的選址和工兵開路的方向,需要避開這些潛在的威脅。
這天傍晚,劉仲甫主動找到了正在喂馬的巴特爾。他的臉色比平時更顯疲憊,但眼神裡帶著一絲光亮。
“軍爺,”他依舊用著敬語,但語氣自然了些,“白日裡,你們發現的溪流附近……可曾見到一種青黑色、質地細密的岩石?大約……這麼大。”他用手比劃了一個臉盆大小的形狀。
巴特爾回想了一下,搖了搖頭:“沒太注意石頭。隻留意了腳印和火堆。”
劉仲甫臉上掠過一絲失望,但很快又振作起來:“無妨。若能確定大致方位,或許……或許可以請工兵在清理道路時留意一下。”他頓了頓,聲音壓低了些,“合適的石料,關乎攻城成敗,也關乎……許多人的生死。”
巴特爾看著他眼中那份近乎固執的專注,忽然明白了這個漢人匠師肩上的擔子。他不僅僅是在完成命令,更像是在用他的知識和手藝,與這場戰爭的殘酷進行著某種無聲的對抗。他點了點頭:“明天若再去那邊,我幫你留意。”
就在這時,一陣喧嘩從營地外圍傳來。幾名士兵押解著兩個被反綁雙手、穿著破爛羊皮襖、麵色驚恐的山民走了過來。他們是在試圖靠近營地窺探時被巡邏隊抓獲的。
語言不通,審問異常困難。山民們跪在地上,嘰裡咕嚕地說著誰也聽不懂的話,臉上滿是恐懼和哀求。布和在一旁抱著胳膊,冷笑道:“看來是摸清楚我們的底細來了。要我說,直接砍了,掛在外麵的樹上,讓那些藏在山裡的老鼠看看清楚!”
蘇赫隊長皺著眉頭,沒有立刻下令。他盯著那兩個瑟瑟發抖的山民,又看了看周圍沉默的士兵和遠處連綿的雪山。最終,他揮了揮手:“先關起來,餓他們兩天。把消息放出去,告訴山裡的人,我們隻是借道,不想多造殺孽。但如果有人敢襲擊,這兩人就是榜樣。”
這個處理方式有些出乎巴特爾的意料。他原以為按照蒙古軍隊一貫的作風,會采用更嚴厲的手段。或許,在這陌生的險峻之地,連蘇赫這樣的老兵,也變得謹慎起來。
夜色降臨,山風呼嘯,帶著雪線的寒意。巴特爾靠在灰耳身邊,望著遠處黑暗中如同巨獸脊背般的天山山脈。山民的窺視,劉仲甫的尋找,蘇赫的謹慎……這一切都像山間的暗流,在表麵的平靜下湧動著。他知道,跨越這座大山,絕不會隻是一場與自然的搏鬥。敵人的麵孔,或許比想象中更加模糊,也更加複雜。他摸了摸腰間的彎刀,冰涼的觸感讓他稍微安心。前方的路,注定不會平坦。
第六章隘口
天山巨大的陰影投下來,將整支隊伍都籠罩在一種冰冷的威壓之下。選擇的隘口像一道被巨斧劈開的狹窄裂縫,兩側是刀削般陡峭、覆蓋著積雪的岩壁。風從隘口深處呼嘯而出,帶著雪沫和碎石,發出鬼哭般的聲音。
真正的考驗開始了。
工兵們揮舞著簡陋的工具,在堅硬的凍土和岩石上艱難地開鑿、拓寬道路。叮叮當當的敲擊聲、號子聲、以及不時滾落石塊的轟鳴聲,在狹窄的山穀間反複回蕩。進展極其緩慢,人力在自然的天塹麵前顯得如此微不足道。
巴特爾所在的斥候小隊被臨時抽調來協助警戒和搬運。他們守在隘口兩側的高地上,冰冷的岩石很快吸走了身體的熱量,即使裹緊了皮袍,牙齒依舊不受控製地打顫。他負責監視下方蜿蜒如蛇、正在緩慢蠕動的隊伍核心——那是大汗的中軍以及最重要的匠作營和輜重。
從這裡看下去,隊伍的龐大和個體的渺小形成了尖銳的對比。人馬、車輛、牲畜,在隘口最窄處擠作一團,每一次通過都像是一次掙紮。不時有馱獸失足,連同行李一起墜入深穀,淒厲的嘶鳴聲很快被風聲吞沒。
劉仲甫和他的匠役們也在下麵忙碌。他們需要指揮如何安置那些拆卸開的大型攻城器械部件,確保它們能安全通過最危險的路段。巴特爾看到劉仲甫仰著頭,不斷比劃著,瘦削的身影在巨大的岩壁和笨重的木料間顯得格外單薄。有一次,一陣強風差點將一塊用繩索吊運的砲梢部件吹得撞向岩壁,劉仲甫和其他幾個匠人奮不顧身地撲上去拉扯固定,險象環生。巴特爾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直到那部件穩住,才緩緩落下。
“媽的,這鬼地方!”旁邊一個負責警戒的士兵啐了一口,搓著凍僵的手,“打花剌子模?先看看能不能過了這山神爺的把守吧!”
另一個老兵接口,聲音低沉:“聽說……昨天側翼有個百人隊,在山裡遇到了伏擊,損失了十幾個人,連敵人的影子都沒看清。”
消息像寒風一樣悄悄傳遞。不安在沉默中滋長。那些被抓後又釋放的山民,似乎並未帶來預期的威懾,反而可能引來了更多的窺探和仇恨。
傍晚,工兵們終於勉強開辟出可供通行的道路,但天色已晚,大軍隻能在這隘口前狹窄的台地紮營,擁擠不堪。篝火難以點燃,即使點燃了,火焰也在狂風中劇烈搖曳,光明微弱而短暫。
巴特爾下崗後,拖著疲憊冰冷的身體回到臨時劃分的休息地,發現劉仲甫正坐在一塊背風的石頭後,借著微弱的天光,用炭筆在一塊木板上畫著什麼。走近一看,是些複雜的結構和線條。
“劉匠人,”巴特爾打了個招呼,在他旁邊坐下,分享了一塊肉乾,“還在忙?”
劉仲甫抬起頭,臉上帶著深深的倦意,但眼睛在提到他的本行時,依舊有光。“畫個草圖,”他指了指木板,“今天過隘口,看到那些險處,想著若能造些更靈便的索具和支架,或許能快些,也安全些。”他頓了頓,聲音低了下去,“時間……拖得越久,變數越多。”
巴特爾沉默地嚼著肉乾。他明白劉仲甫的意思。不僅僅是山裡的敵人,還有這嚴酷的環境本身,都在消耗著這支大軍的銳氣和力量。
“今天……很險。”巴特爾想起白天那搖晃的砲梢。
劉仲甫苦笑一下,搓了搓凍得發紅的手:“習慣了。在匠作營,手被木頭紮穿,被鐵器燙傷,都是常事。比起這個……”他望向隘口深處那片吞噬了光線和聲音的黑暗,語氣沉重,“比起那些掉下去的人畜,我們算是幸運的。”
就在這時,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由遠及近,一名傳令兵穿過擁擠的營地,直奔蘇赫隊長的營帳。很快,蘇赫陰沉著臉走了出來,召集了幾個十夫長低聲吩咐著什麼。
布和湊到巴特爾身邊,壓低聲音:“看來山裡那些老鼠不老實,前麵開路的工兵遇到了襲擊,死了幾個,傷了不少。”
巴特爾心裡一沉。預感成了現實。這片沉默的大山,終於開始露出它猙獰的獠牙。
夜晚,風聲更緊,夾雜著不知是狼嚎還是某種信號的口哨聲,忽遠忽近。營地裡的警戒明顯加強了,哨兵的數量增加了一倍,眼睛在黑暗中警惕地巡視著周圍如同巨獸般矗立的黑色山影。
巴特爾抱著膝蓋,靠在灰耳溫暖的身邊,卻感覺不到多少暖意。隘口就在前方,像一張巨獸的嘴。他們即將穿行而過,而黑暗之中,不知隱藏著多少危險。他摸了摸灰耳的耳朵,低聲自語:“過了這山,就能看到花剌子模了嗎?”
沒有人回答他。隻有風聲,永無止境地呼嘯,仿佛在吟唱著一段充滿未知與犧牲的征途序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