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時,京城西市的街角已經排起了長隊。大多是十五六歲的年輕女子,穿著洗得發白的粗布衣裳,臉上帶著或忐忑或期待的神情。隊伍緩慢地向前移動,儘頭是一張簡陋的木桌,桌後坐著兩個穿著體麵的嬤嬤,正挨個審視著每一個應征者。
這是長春宮招募宮女的第三天,也是最後一天。
陸明舒排在隊伍中間,穿著一身半舊的青色布裙,頭發簡單地梳成雙丫髻,臉上抹了些許黃粉,讓原本蒼白的膚色顯得蠟黃病態。她低垂著頭,雙手規規矩矩地交疊在身前,看起來和周圍那些貧苦人家的女兒沒什麼兩樣。
但她的心卻不像表麵那麼平靜。
三天來,影七對她進行了密集的訓練——宮廷禮儀、規矩忌諱、各宮主位的喜好脾氣,甚至長春宮那些管事嬤嬤的性情和背景。她像一塊乾涸的海綿,拚命吸收著一切可能用得上的信息。白天背,晚上練,有時累得直接睡在地板上,醒來時渾身酸痛。
柳青則在外麵奔波,為她準備了一套完美的身份——南城老鐵匠的女兒,父母雙亡,投靠京城親戚卻遭冷遇,不得已入宮謀生。路引、籍貫、甚至鄰裡證明,一應俱全,經得起查。
現在,所有的準備都要在這一刻接受檢驗。
隊伍緩慢前進。陸明舒聽到前麵傳來嬤嬤嚴厲的問話聲:
“多大了?”
“回嬤嬤,十六。”
“家裡做什麼的?”
“爹是木匠,前年病死了,娘改嫁了……”
“識不識字?”
“不、不識……”
“手伸出來。”
那姑娘伸出雙手,粗糙紅腫,滿是勞作的痕跡。嬤嬤看了看,點點頭:“到那邊站著。”
通過的和沒通過的分站兩邊。通過的姑娘臉上露出喜色,沒通過的則黯然離開,有的甚至低聲啜泣起來。陸明舒看著這一幕,心中湧起複雜的情緒。這些姑娘把入宮當成改變命運的機會,卻不知道那朱紅宮牆之後,是怎樣的明爭暗鬥、生死無常。
就像前世的她。
輪到她了。
她走上前,垂著眼,按照影七教的規矩行了個標準的萬福禮:“嬤嬤安好。”
桌後的兩個嬤嬤同時抬起頭。左邊那個年紀稍長,麵容嚴肅,眼神銳利如鷹;右邊那個年輕些,嘴角有顆痣,看起來和善些,但目光同樣精明。
“叫什麼名字?”年長嬤嬤問,聲音平淡無波。
“回嬤嬤,奴婢叫春秀。”這是影七給她起的名字,普通,不起眼。
“多大了?”
“十七。”
“十七?”嬤嬤挑眉,“比她們都大些。為什麼現在才想進宮?”
陸明舒按照準備好的說辭回答:“家裡原本在南城開鐵匠鋪,爹娘在時還能糊口。去年爹病逝,娘改嫁,鋪子被叔伯占了去。奴婢無處可去,隻好來碰碰運氣。”
她說得平靜,但語氣裡那種恰到好處的哀傷和無奈,讓兩個嬤嬤的臉色都緩和了些。
“手伸出來。”
陸明舒伸出雙手。這雙手曾經在侯府做過粗活,又在逃亡中添了新傷,雖然這幾天柳青用了藥讓傷口愈合,但那些繭子和疤痕仍在,正符合一個鐵匠女兒的身份。
年長嬤嬤仔細看了看她的手,又抬眼打量她的臉:“識字嗎?”
“識得幾個字。”陸明舒謹慎地回答,“爹在世時教過一些,不多,能認自己的名字和簡單的賬目。”
這是個微妙的回答——完全不識字容易被分去做最苦最累的活,識字太多又容易引人懷疑。恰到好處的粗通文墨,反而可能被安排到需要些眼力見兒的崗位上。
兩個嬤嬤交換了一個眼神。年輕些的嬤嬤開口問:“會女紅嗎?”
“會些粗淺的,縫補衣裳還行,精細的繡活做不來。”
“做飯呢?”
“家常便飯會做,宮裡的大菜不會。”
一問一答,陸明舒的回答都謹慎而務實。她不敢表現得太出色,怕被重點注意;也不敢太差,怕直接被刷掉。這個度,影七反複叮囑過。
終於,年長嬤嬤點了點頭:“到那邊站著吧。”
陸明舒心中一塊石頭落地,但臉上依舊保持著平靜,再次行了個禮,走到通過的那一邊。
她站在一群通過初選的姑娘中間,聽著她們低聲交談,交換著各自的來曆和期待。有人希望被分到禦膳房,覺得那裡油水多;有人想去尚衣局,想學一手好繡活;還有人幻想著能被哪位貴人看中,飛上枝頭變鳳凰。
陸明舒沉默地聽著,心中卻是一片冰涼。這些單純的期盼,在深宮之中,大多會成為泡影,甚至可能是催命符。
又等了約莫一個時辰,所有應征者都審核完畢。通過的大約有三十人,沒通過的垂頭喪氣地離開了。年長嬤嬤站起身,掃視著她們,聲音嚴厲:
“你們都聽著,今日通過初選,隻是第一步。接下來會有宮裡的姑姑來教你們規矩,為期一月。學得好的,才能留在宮裡當差;學不好的,照樣打發回家。明白了嗎?”
“明白了。”姑娘們齊聲回答,聲音參差不齊。
“現在跟我走。”嬤嬤轉身,朝街角停著的一輛馬車走去。那是宮裡來接人的車,雖然不算華麗,但在這些平民女子眼中,已經是難得的體麵了。
陸明舒跟著隊伍上了車。馬車很擠,三十個姑娘擠在兩輛車裡,幾乎是人貼人。車簾放下,車廂裡頓時昏暗下來,隻能聽到車輪碾過石板路的轆轆聲和姑娘們壓抑的呼吸聲。
她靠在車廂壁上,閉上眼睛,整理著思緒。
按照影七的計劃,她入宮後首先要熟悉環境,找到鐵盒可能的藏匿地點。影七推測,鐵盒很可能在長春宮主位的私庫裡,或者某個隱秘的暗格中。但具體位置,需要她自己探查。
同時,她還要留意宮裡的動靜——特彆是關於永壽宮和長春宮的傳聞。永壽宮的太後病重,長春宮的賢妃蠢蠢欲動,這些都可能影響她的計劃。
還有周府地牢那邊。影七會在她入宮後第三天夜裡,嘗試潛入周府探查。如果順利,也許能確定陸沉舟的具體位置,甚至找到營救的機會。
但這一切的前提是,她能在宮裡站穩腳跟,不被發現。
馬車行駛了約莫半個時辰,終於停了下來。車簾被掀開,刺眼的光線照了進來。嬤嬤的聲音在外麵響起:“都下來!”
姑娘們魚貫下車。眼前是一片開闊的廣場,遠處是高聳的宮牆和巍峨的宮殿。紅牆黃瓦,飛簷翹角,在秋日陽光下熠熠生輝,莊嚴而肅穆。
這就是皇宮。權力的中心,也是無數人命運的囚籠。
陸明舒抬起頭,看著那片熟悉的宮牆,心中湧起複雜的情緒。前世,她作為浣衣局的低等宮女,從未真正踏入過宮廷的核心區域,隻在最外圍的角落裡卑微地活著。如今重來,卻是以另一種身份,帶著另一個使命,再次踏入這片土地。
“看什麼看!”嬤嬤厲聲嗬斥,“低頭!在宮裡,不該看的不看,不該問的不同,不該說的不說!記住了嗎?!”
“記住了。”姑娘們慌忙低下頭。
嬤嬤領著她們穿過一道又一道宮門,每過一道門,守衛都會查驗腰牌,盤問幾句。越往裡走,守衛越森嚴,氣氛也越壓抑。姑娘們漸漸不敢說話,連呼吸都放輕了。
終於,她們來到了一處相對偏僻的院落。院子不大,但很整潔,正麵一排屋子,兩側是廂房。院子裡已經有幾個年長些的宮女在等候,看到嬤嬤來了,紛紛行禮。
“趙嬤嬤。”為首的宮女約莫三十歲,麵容清秀但神情嚴肅,“這就是新來的?”
“嗯。”趙嬤嬤點頭,“交給你們了。規矩教好點,一個月後我來挑人。”
“嬤嬤放心。”那宮女應道。
趙嬤嬤又掃了姑娘們一眼,轉身離開了。她一走,院子裡的氣氛稍微輕鬆了些,但那些年長宮女的眼神依舊嚴厲。
“我是這裡的教習姑姑,姓孫。”為首的宮女開口,聲音清晰而冷淡,“從今天起,由我和這幾位姑姑教你們宮裡的規矩。一個月後,能通過考核的,才能留在宮裡當差;通不過的,哪來的回哪去。”
她頓了頓,目光在每個人臉上掃過:“都聽明白了?”
“明白了。”姑娘們怯生生地回答。
“聲音太小!”孫姑姑厲聲道,“在宮裡回話,要清晰響亮!再來一遍!”
“明白了!”這次聲音大了些。
“勉強。”孫姑姑撇撇嘴,“現在,按照順序報名字,籍貫,年紀。”
姑娘們挨個上前。陸明舒排在中間,輪到她時,她走上前,行了個標準的禮:“奴婢春秀,京城南城人士,年十七。”
孫姑姑多看了她一眼:“禮行得不錯。以前學過?”
“回姑姑,奴婢的娘早年在大戶人家幫過工,教過一些。”這是影七為她準備的說辭。
孫姑姑點點頭,沒再多問,示意她站回去。
全部登記完畢後,孫姑姑開始分配住處。三十個人,每六人一間廂房,睡的是大通鋪。陸明舒被分到東廂第二間,和她同屋的五個姑娘,看起來都和她一樣,是普通人家出身。
房間很簡陋,除了通鋪,就隻有一張桌子和幾個凳子。牆壁斑駁,窗紙破了幾處,用紙糊著。但比起逃亡路上的風餐露宿,這裡已經算不錯了。
“半個時辰收拾東西,然後到院子裡集合。”孫姑姑交代完,帶著其他姑姑離開了。
姑娘們頓時鬆了口氣,開始嘰嘰喳喳地說話,互相介紹。陸明舒默默地收拾著自己的小包裹——隻有幾件換洗衣服和一點私人物品。她選了個靠牆的位置,將包裹放好。
“你叫春秀是吧?”旁邊一個圓臉姑娘湊過來,“我叫小翠,東郊的。你剛才禮行得真好,能不能教教我?”
陸明舒看著她真誠的眼神,點了點頭:“好,有空我教你。”
小翠高興地笑了:“謝謝你!聽說學規矩可嚴了,我笨手笨腳的,真怕被趕回去……”
“用心學就好。”陸明舒輕聲說。
半個時辰後,孫姑姑的哨聲在院子裡響起。姑娘們慌忙跑出去,在院子裡站成幾排。孫姑姑手裡拿著一根戒尺,目光嚴厲地掃過每一個人。
“從今天起,每天早上卯時起床,洗漱整理,辰時開始學規矩。”她宣布,“上午學禮儀,下午學宮規,晚上練習。一日三餐按時按點,不許挑食,不許浪費。聽明白了?”
“明白了!”這次姑娘們學乖了,聲音響亮整齊。
“很好。”孫姑姑點點頭,“現在開始第一課——站姿。”
她示範了一個標準的宮女站姿:雙腳並攏,身體挺直,雙手交疊放在腹前,目視前方,下巴微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