輦道增七!
“吱呀——”
乾澀的門軸發出一聲不堪重負的哀歎,青石地麵上幾片枯黃落葉被風驅趕著挪騰。
星臨抱著頭顱,踏進宮門,一直兜轉在言語中的尋滄王宮終於露出了全貌。
月光淋漓在飛簷墨瓦,雕梁畫棟的精巧風格,奢靡異常的金銀用料,星臨仿佛能在腦袋裡複構出它昔日的華美輝煌。
王宮的外圍是格外高大的宮牆,他現在身處其中,四麵八方都是有如實質的死寂,恍惚間如同被圈禁在這象征著至高權力的巨大牢籠之中。
他仰頭,看著一麵純黑旗子,殘破著幾處大洞,垂喪地舔著旗杆,也看不清上麵是什麼字。
“傳聞說尋滄王宮內的烈虹爆發,也就是一夜之間的事……你怎麼停下了?千人墳坑在前麵,還得走一段路。”
天冬的聲音從十步開外傳來,成了這寂靜夜幕中唯一的活氣。星臨將視線從那麵旗子上移開,三步並做兩步跟上天冬,與她繼續向前同行。
星臨踩著腳下落葉,發出鬆脆的哢哢聲,“一夜之間?他們是聚在一起做什麼事嗎?”
天冬點點頭。
原來那天恰逢新王舉辦夜宴。
那時由於烈虹蔓延的緣故,各親王早就攜家帶口住進王宮以求庇護,得益於新王的精明,提前派兵將平民驅趕至三條長街以外,各個宮門更是把守得死死的。宮內食物與茗茶堆滿冰窖,絲綢幔紗任君取用。
一堵厚重高大的宮牆,成功阻止了烈虹四處蔓延的惡毒觸角。
權勢在疫病中揮霍安樂,而平民的性命本就賤如草芥。
災禍當頭,當然要傾儘國力首先保住九五之尊。
牆內安逸和樂,時間長了,看不見牆外人活著腐爛的慘狀,夜夜笙歌才像是常態,烈虹倒像是渺遠的驚悚傳聞了。他們能躲過這場肆虐的疫病。如果牆內第一個患病的人沒有出現的話。
那隻是一個普通侍衛,反胃的感覺來得毫無預兆。
反胃嘔吐剛好是烈虹的初期症狀,這侍衛不敢告訴彆人,要是被知道了,他絕對會被扔出牆外,但嘔吐這種事情著實瞞不過人,他夜半在假山草叢處嘔吐的時候,恰好被起夜的同班侍衛碰見。起夜那人正迷迷糊糊,突然就聽見靜寂夜色中有幾陣壓抑的嘔吐聲,再尋聲望去,就看見假山處有一個顫抖的黑影——
正是大通鋪上,睡在他身邊的人。
霎時驚寒順著脊背爬上了腦袋,他瞬間就醒了,牆外疫病慘狀在他腦袋裡兜了一整圈。
他慌忙回房,將所見之事向房中其他人說了,一夥人驚懼交加,當即做出了決定。
星臨順著往下猜“他們揭發了那個侍衛患病的事?”
“那倒沒有,”天冬抿抿嘴,“他們趁夜摸出去,合夥把患病那人殺死,然後找了個偏僻宮牆旁邊,埋了。”
星臨了然,眾所周知烈虹的傳染性極烈,這幫人和患病的人同屋而眠,他們是擔心要是直接上報,被連坐著扔出王宮。相比於被拋出安樂地,殺死一個朝夕相處、抵足而眠的人就顯得容易得多。
在幾個侍衛的刻意隱瞞下,牆內的死亡厄運用一具死不瞑目的屍體播下了第一顆種子。
兩人此刻正步至轉角處,再走幾步,轉過拐角,一座堆砌得極有意境的假山出現在星臨視野中,光滑山石展現著以假亂真的自然之美,絲毫不落人工斧鑿痕跡。
“再後來,同屋的侍衛中又有一人嘔吐,他們也這麼處理。”天冬抬手撫過光滑山石,帶著星臨轉過假山,“再後來,更多的人學會了,不驚動那些大人物。大家一起在這牆內,能偷生一日是一日。”
“這就是千人墳坑的起源。”天冬道。
再折過假山,這霜白石頭遮擋的景象總算露出真麵目——
五年前翻開的泥土已經乾燥,生長其上的草早已枯死,垃圾一樣胡亂地堆在一個巨坑旁。
星臨上前,步至坑邊,直至半個腳掌懸空才停下,他低頭望去——這坑深約五米,坑底寬闊異常,幽幽黑暗中遍布錯雜白骨,不像是能輕易瞞過他人的大小。
“這麼大一個坑,隨便一個人來這一逛都能看見,宮人為何能瞞天過海處理這麼多人?”星臨粗略地將坑底掃了一遍,“況且這宮中若是少了這一千人,新王會眼瞎到看不出來嗎?”
天冬無奈地歎口氣,“這宮中原本就隻有一千多人,尋滄王族,也都已經在這坑中了。”
在那晚夜宴之前,這坑中也就隻有秘密處理的屍體,其實也就隻有幾十具。
隻是夜宴過後,亡者的數量就陡增了。
沒人能說得清那晚夜宴上出現的到底是什麼。是滿心憤恨的未亡人?是逝者不甘的亡魂?還是殘忍人性累積成堆後發酵而成的產物。
或許那隻是一個平凡的小宮女罷了。
她才年過十五的模樣,被白玉花瓶重擊後腦,埋進這宿滿可憐人的土坑,殺她的人下手時驚慌,埋她也匆忙,一層薄土蓋在年輕的臉上。她還沒死絕。
夜宴流觴曲水,一件件繁複華服的高高衣領上,縫著一張張尊貴體麵的臉。
那蘇醒的未亡人踩著同類軟塌塌的屍肉攀出坑,行屍走肉般一步一步走至舉辦夜宴的禦花園,她身上的皮膚已經因罹患烈虹而開始腐爛發黑,她靜立在一位親王身後時,眾人皆醉得不知今夕何夕,沒人發現她,連她身上的肉屑也是悄聲掉落在親王的錦緞坐墊上。
“烈虹在這牆內蟄伏已久,終於在那一夜爆發了。”天冬坐在坑邊假山旁的一顆低矮石頭上,靜靜看著坑底重重疊疊的白骨,“後來這土坑被王上知曉之後,就被緊急用來埋染病身亡的人。可惜自從那宮女血濺當場之後,烈虹傳染得極其劇烈,沒幾日這宮中就沒剩幾個人了。”
“連新王自己都死得很難看,屍體腫脹得像個胖子。”
“還是我給他收的屍。”天冬唇角微彎。
星臨看著天冬臉上表情微妙的變化,心裡突然咯噔一下,此處白骨遍布森然,天冬笑得安適而溫柔,月光蒼白中反而將這份溫婉襯得格外詭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