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夜靜夜美人!
“有些人粗暴地推搡著我,我從他們臉上和肢體動作上感受到了邪惡的意念,我原以為繼撒旦和它的惡魔走狗之後,我又要再被人類淩辱,不過這次,厄運卻沒有再度降臨。因為,我看到一個滿臉胡須,皮膚黝黑的健壯男人衝我走過來,他是我生平見過最強壯的男性,比尋常男人寬出半個肩膀,高出一個頭。這男人留著長長的頭發,編了滿頭的辮子,皮膚紅褐色,塗滿了薄如蜜的橄欖油,我忽然覺得這男人像個剛從蜜罐子裡鑽出來的棕熊。”
“我不知道我怎麼會冒出那樣的想法,我笑了,笑得樂不可支。那些原本肆無忌憚放肆的人類對我的大笑表現出驚恐的模樣,很明顯,他們無一不害怕這個留著長辮子的男人,因為他在眾人當中最為強健凶悍,動作卻極其靈敏輕捷,好像曠野中晝伏夜出的黑豹,簡直就是個怪物。他看起來頂多二十七八歲,刻意留出的長胡須上拴著黃金和白銀的‘太陽神之眼’。”
“這男人一路衝著我走過來,其餘的人類紛紛躲避退散,喧鬨聲也消失了。可是我卻止不住地哈哈大笑,根本停不下來,所有的人都恐懼地看著我和那男人,好像我是個精神失常又不怕死的瘋子。那男人走到我麵前,我老遠就聞到他身上橄欖油和香膏的味道,他的發辮黑亮好像漆黑的夜空,上麵也塗滿了香膏,胡須也是。他赤著的胸膛上懸掛著一枚巨大的太陽神之眼,鏈子也是純金打造,看著就極其沉重,上麵鑲滿了紅寶石以及鑽石。他的長發及膝,上麵係滿了金環和銀扣,還有金鈴鐺和玉石榴,隨著他的動作叮當作響,發辮的尾部輕拂著他的小腿。”
“這男人在我麵前立定,他容貌冷漠剛硬,眼神淩厲凶狠,瞳孔就像黑亮寒栗的冰塊。他真是太高,太強壯了,我隻能仰著脖子看他。他一言不發地看著我,我原以為他要用他那比我大腿還粗的胳膊把我掐死,可是他卻一直沒有動彈,那副瞪著我的模樣好像一尊塑像。”
“我安靜了下來,那時我已經五百多歲了。我從那男人的眼瞳中看到自己的倒影,見我自己還是十五歲豆蔻少女的模樣。地獄中沒有鏡子,這數百年來我一直沒有見過自己的模樣,我癡迷地看著那人眼中我自己的形象,幾乎忘了時間。”
“‘寧錄。’那男人忽然低沉著嗓子對我說。”
“‘什麼?’我戀戀不舍地挪移視線,因為他逼近我,我隻能看到他眼裡一片冰冷的漆黑。”
“‘寧錄。’那男人又說了一遍。”
“‘什麼意思?’我輕聲叫了起來,‘你是哪國人?我不懂你的語言。’”
“‘寧錄。’他第三次重複了,我忽然明白他是在說自己的名字。”
“‘寧錄——這是你的名字嗎?’我恍然大悟,於是就指了指我自己,‘我的名字是伊西斯,我——伊西斯,伊西斯——我。’”
“‘伊西斯。’寧錄緩緩地說出我的名字,一字一頓,好像一個咿呀學語的可怕巨嬰。”
“我情不自禁又笑了出來,這男人像是覺得有趣,一遍又一遍地重複著伊西斯和寧錄這兩個名字,‘行了,難道你隻會說這兩個字嗎?寧錄?’我大笑著說。就在這時,寧錄原本冷漠無情的臉一下子顯出殘忍嗜血的模樣,他的眼睛好像裂開的獸瞳,因著怒氣幾乎快要崩裂開來。”
“我對他突如其來的怒氣感到莫名其妙,寧錄一把鉗住我的手腕,把我狠狠地摔在地上,用一種我聽不懂的土話,對著左右吩咐了一句。於是若乾個皮膚黑如暗檀的高大士兵一蜂窩朝我湧過來,其中一個撈起我,把我甩在肩膀上,把我帶走了。”
“他們把我安置在一間移動的帳篷裡,這帳篷裡的物品應有儘有,隻是窗戶上拴著粗黑的鐵棍,門口也時刻被好幾把銅鎖給鎖得嚴嚴實實,我的一日三餐由一個皮膚黝黑、渾身上下隻裹著一塊白布的閹奴送過來。食物裡有肉,有酒,竟然還有瓜果,算得上是很不錯,儘管賣相卻不好看。這帳篷車由兩匹駱駝馱就,看得出,我遭遇的這群人類是一夥遊牧民族,而那個叫寧錄的男人就是其中的首領。”
“我在地獄的那幾百年,幾乎從不吃東西,現在回到了人類世界,能看到,嗅到,觸到這些尋常的食物,勾起了我遙遠的記憶,喚起了我本能的食欲。於是我狼吞虎咽,吃光了一盤又一盤食物,對著閹奴比劃手勢告訴他我還沒有飽,於是食物一次次地被送進我的帳篷裡。有幾次,我在裡麵清楚地聽到我的帳篷被人強製停下了,門口傳來刀劍的錚鳴聲和怒罵嚎叫聲,有人似乎想要硬闖進來,我聽到鐵器的鈍響和重物擊中木頭所發出的哢哢斷裂聲。隨後我又聽到寧錄的聲音,他的聲音比一般人低沉,很容易分辨。隻聽他低聲說了句什麼,那想要闖進來的人開始大聲嚎哭求饒,不過不出一會兒,就聽到一聲沉悶的咕咚聲,像是什麼並不算堅硬的東西是砸得四分五裂,緊接著那求饒聲就戛然而止。我覺得應該是寧錄讓手下人用狼牙棒打碎了闖入者的腦袋,因為我還聞到了刺鼻的血腥味和酸臭味。”
“這事以後,我以為寧錄要進來,不過他似乎根本沒有停留,處理完騷亂之後就立刻離開了,外麵重複寂靜。我已經很久沒有過過這樣舒心的日子了——這真的是舒心安寧的日子,無論是我以前為人的日子,還是被薩姆亞撒誘拐到地獄的日子,都不如那段在帳篷中的時光安寧平靜。我喝光了一大瓶很淡的葡萄酒,在人類社會中這酒隻能算是品質低劣,可是對於從地獄脫離沒多久的我來說,這酒堪比瓊漿玉液。”
“我靠著窗戶,穿過那些粗大的鐵棍瞧著窗外金黃的圓月,忽然覺得在人世間當囚犯也比做地獄的王後要好得多。我想起了被撒旦誘騙那個夜晚,那輪在高山之巔上如血的滿月,忽然覺得自己想痛痛快快大哭一場。於是我放聲哭泣,反正不會有什麼人來,也不會有什麼人聽見;抽泣中,我借著月光發現落在我手上和衣襟上的眼淚是血紅色的。”
“也許是喝得太多,也許是吃得太飽,也許是哭得太凶,總之,在月光的安撫下,我迷迷糊糊地睡著了,我做了許多奇奇怪怪的夢,有天使也有惡魔,有天空也有海洋。睡了不知多久,我忽然驚醒了,因為我明明感到身邊有個高大的黑影——有人悄悄地來到了我床榻邊。”
“儘管那人背對著窗外月光,隻有一個漆黑的剪影,但是他身上的香味和氣息,還有他令人難忘的身形,我怎麼也不可能認錯。”
“‘寧錄,’我遲疑地問著,‘是你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