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說是給皇後娘娘的禮物,能使人白發變黑呢!”前去探聽消息的婢女說道。
白發變黑?章夫人當場就有些激動。她今年已經年近四十了,雖然沒多美貌又生於武將之家,但她也是年輕時也是愛美的。隻是歲月不饒人,無數個清晨她梳洗打扮時,看著銅鏡裡那張日益衰老的麵孔,發鬢幾根白發尤為刺眼。
隻有人老了才會有白發,她老了嗎?她還沒有生出兒子,就已經老了啊
於是當章遼心慌慌地聞訊而來的時候,就看見章夫人和顧瑜一起坐在屋子裡,盯著一個小爐子聊天,身邊圍著一群下人。
居然沒有鬨起來嗎?章遼嚇了一跳。
見到章遼來,章夫人也止住方才的話茬,轉為向章遼打招呼。
“呀!大郎你來了!”
“你們這是在乾什麼?”章遼摸不著頭腦。
屋裡的眾人將蒲團繞著小火爐放置跪坐,火爐上是常見的陶瓷罐子,底部被燒得黑紅。一個婢女正拿著三指粗的木棍在罐子裡攪動,裡邊不知道放了些什麼,隨著攪動烘出來的味道有些香膩刺鼻。
“做染發劑呢!”章夫人笑著說道,說罷還扭頭問顧瑜“顧娘子,是染發劑吧?”
顧瑜亦是笑著點點頭。
章夫人繼續笑著道“說是做好之後在洗頭後塗抹在發絲上,然後用銅鬥烘半個時辰,發絲就能漆黑如墨。”
哪會有這種東西章遼撇撇嘴。
不過,她們關係什麼時候這麼好了?章遼呆愣愣地看著滿臉笑容的兩個人。
熬煮的爐子加了兩遍柴,裡邊的漿膏愈發黏稠,章遼見沒有鬨起來早就走了,章夫人也等得不耐煩,不再跪坐,而是在屋子裡走來走去。
“顧娘子,還有多久啊?”章夫人滿臉的微笑也變成了焦急。
“快了。”顧瑜隻是這樣回答。
罐子裡的發膏已經差不多了,但是還需要放涼才能用,不過快立冬了,放涼差不多等兩三個時辰就可以了。
已經到了晚飯的時候,章夫人還沒有回去,心思有些太明顯了。不過章夫人倒是提前吩咐小廚房準備了很多菜。
看在美食的麵子上,顧瑜沒有趕人的意思。
“夫人準備了燒尾宴、金乳酥、漢宮棋、磓子、畢羅、巨勝奴、雜錦魚球粥……”婢女們一邊介紹一邊把飯菜端上矮桌。
這麼多顧瑜咋舌。女人為了美還真是瘋狂啊
這麼明顯的討好,也就章夫人才做的出來了。
於是顧瑜開心地享用了晚飯,章府的廚子手藝還可以,燒尾宴魚皮微焦,魚肉嫩滑;金乳酥滿口都是奶香,雖略有些發乾,但是整體不錯;漢宮棋入口綿柔;磓子滿滿的棗泥香味,因為複炸又酥又脆
茶足飯飽,足足吃了半個時辰,一點菜底沒有剩下,章家的人也是第一次見到一個女童可以吃這麼多東西。其間章夫人還未出嫁的女兒章七娘也來找她,話裡話外都是催促她快些回去。
章夫人猶豫再三,最後還是在一群人的勸說中回去了,但可以預見第二天肯定一大早就會來。
顧瑜她們倒是沒出什麼力氣,做染發劑隻需要注意原料比例,熬煮的時候也是章府的婢女在攪動,兩個小姑娘打了一套拳,又開始下棋,管家見沒有什麼事便退下了。
翌日果然一大早就被章夫人叫了起來,章府的其他幾個未出閣的小娘子也一臉興奮地跟著過來,她們雖然還小用不上這種東西,但是章夫人很上心,她們不得不也上心,於是花月院裡一群人嘰嘰喳喳很是熱鬨。
“章夫人要試嗎?”顧瑜打著哈欠問道。
要試嗎?若是昨晚沒準章夫人就答應了。但是經過一晚上的冷靜時間,章夫人有些猶豫。
畢竟顧瑜才九歲,畢竟之前從未聽聞過這種東西。不能因為她說是送給皇後娘娘的禮物就如此放心的。
顧瑜看到了章夫人的神情,不以為怪。說道“我先去洗漱,等下如果章夫人還沒想好我就在古伯頭發上試。”
這樣啊,那就太好了!章夫人放下心來,決定先看看古伯使用後的效果。
於是四語和顧瑜眯著眼準備洗漱,婢女們這次有眼色地搶過臉盆去打水。
因為顧瑜是冬日,婢女們不得不現燒水,因此等待的時間便更長了。章夫人雖然沒有說什麼,但她又在屋子裡轉起圈來。
好容易等顧瑜洗漱完畢,婢女們又被安排燒水。
工具人古伯被抓來當小白鼠,被迫在一眾人的注視下躺下,管家覺得拘謹又異樣。
發包被顧瑜拆開,四語在一旁打下手。
先簡單地將頭發洗了洗,然後瀝乾,婢女們將罐子搬到顧瑜手邊,顧瑜拿著一個巴掌大的小木板刮了些染發膏,然後刷在管家頭發上,四語遞上梳子接過木板,顧瑜將刷完染發膏的頭發梳了梳,接下來就是一直重複,刮染發膏,梳頭,刮染發膏,梳頭……
約摸過了兩刻鐘,顧瑜用臉巾將古伯的頭發包住,說了聲可以了。
又過了兩刻鐘,在眾人期待的目光下,顧瑜打開臉巾,將管家的頭發衝洗了幾次,黑灰色充滿了臉盆。
淘洗三四次,終於乾淨了,婢女們給管家烘乾頭發後,管家羞澀地起身,長發如墨散開。章夫人看得眼睛都直了,原本許多白發的管家如今滿頭青絲,雖然發根處似乎沒有染到,但這效果已經不錯了。
其他眾人也看得呆呆。
“顧娘子……這……這就是要送給皇後娘娘的禮物嗎?”章夫人看著管家的頭發,摸了摸自己的發髻。她的頭發,應該也可以如此吧?
“是呀!”顧瑜燦爛一笑。
“那,我……我的頭發……”章夫人這時候居然扭捏起來。
“自然也可以染黑。”顧瑜依舊笑著說道,“不過,得等到皇後娘娘染完以後。”
“……”
什麼?眾人愣住,仿佛被點了穴。
“是這樣的,這是送給皇後娘娘的禮物,豈能大家隨便用呢?”顧瑜依舊笑。
章夫人看著麵前笑眯眯的小姑娘,心頭再次滑過那句話“這是什麼孩子!”
“可,你家管家不是也用了嗎?”章府的小娘子不甘心地質問道。
是呀,你這是不是故意在氣章夫人?眾人怒目。
顧瑜收起笑嚴肅說道“古伯是為皇後娘娘試效果,如今看來效果果然不錯,方才我也問了章夫人,要不要試,夫人自己拒絕了。”
方才?好像確實如此不過不是在古伯頭發上試完再給夫人染嗎?
“顧三娘,你耍我呢?”章夫人反應過來,厲聲問道。
顧瑜麵無表情地看著她“章夫人不要鬨了,送給皇後娘娘的物什若人人都先有,那算什麼獵奇?”
“……”
“讓她滾!讓她滾!”回到自己院子的章夫人怒罵著將杯子摔到地上。
“這話有些耳熟?”底下伺候的婢女疑惑地竊竊私語。
可不是耳熟麼,顧娘子剛來那天章都尉就是這個反應。
“你跟她置什麼氣?她又不是咱家的娘子,可不會慣著你。”章遼無奈地說。
下人們又被支去屋外,屋裡的章夫人來回踱步怒氣衝衝。
“我在那裡哄了她一日!她都沒有跟我說!她就是故意的!”章夫人尖叫道,“把她趕走!”
章遼歎了口氣“趕她走你的染發劑還要不要了?”
“哪有染發劑!那賤婢根本就是戲耍我呢!”章夫人越想越生氣,“你不趕她!我去趕!”
章遼伸手攔住,然後說道“昨夜染發膏晾完她就親自來送了一罐。”
“管她咦?大郎你說什麼?”章夫人又怒轉驚,懷疑自己沒有聽清,抓住了章遼的手。
章遼見章夫人不再激動,於是慢慢說道“其實昨夜剛做好後她就送來了一罐,但是這個要保密。”
“這有什麼可保密的。”章夫人不以為然。
但是章遼嚴肅地反抓住她的胳膊,說道“她做這個,已經說了是給皇後娘娘的禮物,皇後娘娘還沒用,你就用了,合適嗎?”
章夫人呆住“合”合適二字實在說不出口。
確實不合適。
“你帶了那麼多人,她當然不能堂而皇之給你也染一次頭發。”章遼說道,想起昨晚顧瑜跟他叮囑這些話時,他聽得一背冷汗——原來險些釀成大錯。這些一肚子計謀的人真是了不得,不管年紀有多小都不容小覷。
“那她怎麼不告訴我?”如果告訴她她今日也不會在下人麵前出醜了。
“怎麼說?當著一院子的下人的麵,說這種大逆不道的事?”再說就算她說了,你肯聽嗎?
聽不聽的反正她當時沒說嘛
不過聽到這話章夫人終於散了氣,又焦急地問“大郎,那她送來的東西在哪裡?”
章都尉鬆開抓住章夫人胳膊的手,站直說道“等京城裡皇後娘娘先用過,我自然會給你。”
章夫人欲哭無淚。
早知道早上顧瑜問的時候,她就應該答應的。等皇後娘娘用過那又要一個月了吧
……
“娘子,你為什麼還給她一罐呀?”四語不懂,她們和章夫人的關係並不好,可以說還交過惡呢。
“這算什麼交惡。”顧瑜笑笑,“人之常情罷了。”
“娘子真是好人。”四語不懂什麼是人之常情,她還太小,但是娘子說什麼,肯定就是什麼。
“是嗎?我也覺得我挺好的。”顧瑜摸了摸四語的頭。
其他原因當然不好跟四語說,主要是說了四語也聽不懂。
她們打擾章家這麼久,其實章家沒有義務收留他們。但是章遼一直沒有趕她走,不管是因為有所圖謀還是貪圖名聲,章家確實在不經意間保了她的安全。是喜歡章家嗎?算不上。一罐染發劑而已,在這裡可能很稀缺,但其實也隻是小玩意兒罷了。
而這種小玩意兒能籠絡一個人甚至一個章家,何樂而不為呢?
更何況,章夫人的“癲狂”也讓她有了新的想法。或許這個染發劑除了給皇後娘娘,還可以作為售賣
當然,也得皇後娘娘用過以後才行。
隴右軍因為顧淮已死的消息再也瞞不住了,士氣低迷了很久。雖然西涼已滅,但是想到顧將軍已經死了,每個兵丁都很難過。他們是與顧將軍在西北同吃同住共同堅守幾年甚至十幾年的人。顧淮在他們心目中已經成了一種信仰,他們對顧淮的崇敬遠勝西北的百姓。
直到聖人下令追封了顧淮,又加封了顧瑜,將士們才稍感安心。雖然顧將軍不在了,但是陛下似乎是和顧將軍一樣的人。
有這樣的愛兵如子的人存在,縱使有一日會戰死,也覺得是值得的。
隴右軍的軍心穩了,沈淵的手便伸向了西北。孫長青在路上耽誤了半個月,就是這半個月,隴右軍已經被蠶食了兩成,大多人被編入右安軍,另一小部分被編入六安軍。
六安軍現任的將領也是沈淵的人。
所以沈淵到底是在西北戰役結束後占了便宜。
此消彼長,此長彼消。
看著沈淵的勢力越來越大,王充不可能不行動,今日朝堂上的事,就是因此而起的。
“張侍中今日又上朝了。”崔元小聲說道。
沈淵麵無表情“如今我占了便宜,他們自然是要咬一口回去的。”
崔元還要說什麼,台上的太監已經高聲唱和聖人上朝,陛下既然來了,再說話就不合適了,於是崔元抱著笏板乖乖站好。
隨著皇帝落座說完客套的開場語,陸遜從百官中走出“臣有本奏。”
沈淵和手下的官員露出果不其然的表情。
“如今我大周地廣物博,周圍列國為敬,百姓安居商戶樂業,實乃天朝。然孟夫子有雲入則無法家拂士,出則無敵國外患者,國恒亡。我朝有法家拂士,卻無敵國外患,如今正是需要未雨綢繆之即。”
“故而臣鬥膽請聖人著令,修築長城。”
曆朝曆代皇帝基本都修築過長城,為了防禦外患,這提議沒有什麼不對。
但是修築長城需要人力物力,沈淵身為六部尚書,自然管的是錢財和人力。
王充這是打算借著軍事的力,來消磨他啊。
沈淵看向王充,視線如刀。
王充根本不在意,怨恨是敗者的事,這次的奏請合情合理,失敗的隻可能是沈淵。
“邊防工事向來是朝中大事,如今西北戰事剛落定就修築長城,陸少府可知需要多少物力財力?”戶部侍郎薑正應對道。
修繕的事與戶部密不可分,他出來比崔元出來合理。
“邊塞穩定,百姓才可安居,百姓安居,才有我朝。”陸遜說道,“若邊塞不穩,何以穩民心?”
水能載舟亦能覆舟,為君為臣說到底還是要懼怕民心,否則史書上留馬明可是要遺臭萬年的。
聖人自認明君,百官自認賢臣。
陸遜這番話更是說得義正言辭,仿佛不是為了黨爭,而是為了社稷為了大周。
薑正不慌不忙接道“不修長城也是為了民心。”
“我朝西北戰事陸陸續續持續了十三年,在此之前與後梁又有數十年的征戰,邊關連年戰亂,耗費巨多,即便如此稅收依然從未漲過。這般巨大的耗費卻從未傷及百姓,這才是民心所向。如今戰事已定,內外無憂,正是發展民生的好時機,若在此時修築長期,必定掏空國庫,這些人力錢財難道陸少府難道打算自己出嗎?還是說要再上奏請增加賦稅?”
你今日敢上本請增加賦稅,明日民眾的唾沫就能淹死你!
民治賦稅不是陸遜擅長的,但是陸遜沒有覺得羞愧,而是從容退下,又有官員走出。
“乃知兵者是凶器,聖人不得已而用之。注1然無棄之不用者,何哉?皆因邊境事安則民心安。此時西北戰事雖已定,但爾等又敢保證日後不會有其他勁敵出現嗎?彼時待如何?臨陣磨槍嗎?”此人聲音洪亮,言之鑿鑿,引起一片讚同。
許攸。薑正心中念著他的名字。吏部的一名普通文官,雖然處於六部之中,但並非六部所有人都是沈相一黨,許攸便是王相一黨。
“那依許朝議之言,便是要不顧民生了?”薑正冷笑著反問道。
“非也。民器之耗乃是戶部之事,如有障礙理應戶部官員設法解決,並非顧左右而言他。注2”許攸亦是義正言辭地說道。
這便是把鍋甩給戶部了。
真有你的!王充心想。沈淵,這次不愁你不輸!
朝堂上陷入片刻沉寂,連龍椅上一直未發話的聖人也不打算定論。
不過沒關係。王充暗自握緊了笏板。這次的奏請合情合理,端看沈淵有無後手。就算沈淵有後手,隱患也會就此埋下,他日若邊境突然戰事,今日之事就是問罪沈淵的理由。
王相公誌得意滿得意洋洋,然而下一秒笑容就裂開了。
一直未在百官之列,立於百官側邊的禦史中,張衡走了出來。
“臣以為許朝議所言有失偏頗。”一如既往的醇和的聲音響起。
張衡!你敢壞我好事!王充的笑容僵住,一臉不可置信。
張衡在朝堂中話並不多,一直是醉心學術的形象。朝中的政黨之爭一直都是沈淵和王充在鬥,張衡一直在修書寫文,對於這些鮮少發話,張黨也是朝堂看起來最與世無爭的一群人。
最近張衡的話似乎越來越多了。上一次表麵問罪孫長青,使孫長青和沈淵暗地“和解”,這一次又是出來幫沈淵說話。
張衡,你的日子是不是過得太安穩了!
張衡沒有在意王充的敵意和沈淵的驚訝,不慌不忙說道“前朝不能精選賢良,安撫邊境,惟解築長城以備西涼,情識之惑,一至於此!聖人今委任孫長青於涼州,遂使西涼城敗,塞垣安靜,豈不勝遠築長城?”注3
張衡的話說起來並沒有什麼力量,因為戰事不可琢磨,也不是三言兩語就能一概而論的。但他要做的也隻是出來說這句話。
因為張衡出人意料地站出來,朝堂上的爭執暫無定論,陛下既沒有說修長城,也沒有說不修長城。畢竟是邊防大事,其中需要考慮的太多,許攸的憂慮也是皇帝的憂慮。民生問題是國之根本,有時候更甚軍事,不能踏錯一步。
修築長城的提議被暫且擱置下,但是這個事情不會就此打住,可以預見接下來的朝堂定然是沈淵和王充的人每日辯駁。隻是張衡摻和這一腳,實在令人意想不到。
“張侍中和沈相公聯手了?”下了朝的相府依然熱鬨,一眾人皆是憤憤又疑惑不已。
“不知道他們什麼時候聯合起來的,但不可不重視啊。”一名紅袍玉帶官員說道。
是啊,如果張衡和沈淵聯合起來了,他們的日子就不好過了。
陸遜則在一旁若有所思……
按理說,張衡和沈淵不會聯合,因為政黨不同。沈淵勢大,這對喜歡玩製衡的皇帝來說並不是好事,聖人本應也打壓沈淵的,但是聖人沒有,他今日在朝堂一句話也沒有說。
沒有說話,就意味著聖人恐怕不想修長城。陸遜那時就想到了,所以他借勢退了下來。
聖人為何不想修長城?這也是陸遜今日一直在思考的問題。他們可以指責戶部辦事不利,但是戶部的問題一時不會解決,身為皇帝必然是要考慮現實存在的條件——此時連年損耗,戶部的存底不益修築長城。
所以,張衡的話雖然沒有多少力量,但偏偏是聖人想聽的,聖人也能借此將此事置後……
陸遜看著書房裡依然爭得麵紅耳赤吵鬨不休的官員們,默默拿了紙筆給王充寫了自己的答案。
而在寢殿的皇帝,也召來了探聽消息的太監詢問此事。
雖然張衡的話深入他心,但是他還是要知道張衡和沈淵暗地裡有沒有勾結。
身為帝王,多疑一點兒不是很正常的嗎?皇帝想道。如果張衡真的和沈淵暗地有勾結,那對於朝堂來說可不是什麼好事。三足鼎立的局麵能解決好很多事,但是一言堂不會。更何況官員權勢太大,就容易起一些不改起的念頭,防微杜漸才是正道。
太監全福行了禮答道“張行公暗中沒有和沈妙才有過接觸,兩人手下的謀士和大臣也未曾合計。”
沒有聯合?皇帝摩挲著青花瓷杯盞。全福所說必然是他能查到的所有信息都表明這兩個人沒有聯合。但是凡事就怕萬一,皇帝不會留這個萬一存在。
“派人盯緊沈淵。”皇帝說道,品了口茶,又頓了頓,“讓陳四仔細查探。”
陳四是皇帝在沈相府裡埋下的一顆棋子,負責查探相府日常異況然後報給全福。
全福應聲是,連忙行禮退下了。
君心不可測,從他在皇帝身邊第一天起,就知道這個道理。
注1乃知兵者是凶器,聖人不得已而用之。出自李白《戰城南》
注2顧左右而言他。出自《孟子·梁惠王下》
注3不能精選賢良……豈不勝遠築長城?出自《舊唐書·李勣傳》,原文是唐太宗李世民讚李勣。唐太宗李世民認為精選賢良,安撫邊境,比修築萬裡長城更管用。
立冬這日,顧瑜一行人終於抵達了京城。此處的京城並非長安城,而是洛陽城,城中有洛水橫穿,街景繁華,水景秀麗。雖然已經是立冬,但因為在中原腹地,氣溫並沒有太冷。
穿著青花紋藍色襦裙的顧瑜徑自跳下了馬車,在“人凳”訝異的目光中走進了修義坊的一處宅子裡,四語和古伯緊隨其後。
天子使者回宮複命,顧瑜本也該跟著去的。但是聖人最近被朝堂吵的焦頭爛額,沒空理會顧瑜的“答謝”,於是便先在宅子裡休息了。
還沒等顧瑜喘口氣,就看見入門的影壁後整整齊齊站著一群宮婢,嚇了三人一跳。
“平西郡主安。”宮婢們齊齊施禮。
其中一個稍年長的走出來介紹道“我等是聖人賜予郡主的宮人,共主事一人,尚儀局指導兩人,上等宮女一人,餘皆為禦洗雜掃。奴是這些人的主事,人都稱一聲甘娘子。”
顧瑜乖巧地喊了聲“甘娘子。”
甘娘子滿意地抿嘴笑。
顧瑜指了指古伯,介紹道“這是將軍府之前的管家,大家都叫古伯,在我阿耶手下很多年了。”
然後又指了指四語“這是我的貼身婢女,我們一起長大的。”
甘娘子心中記下,施平禮。雖然顧瑜沒有多交代什麼,但這幾句話就可以看出,這個管家不能使喚,這個婢女也不能使喚,都是顧瑜身邊的人。
甘娘子支使婢女們接過顧瑜三人為數不多的行李,又引著她們去大堂吃茶。
因為顧瑜還是個孩子,所以茶中沒有放鹽醋香辛料之類的,而是多了幾塊晶瑩剔透的果肉,顧瑜就著茶水吃下,滋味略甜,是梨子。
“冬日吃梨子潤肺。”甘娘子笑著說道。
顧瑜給麵子地點點頭“很好吃,多謝甘娘子。”
“哪裡的話。”甘娘子聽到這句多謝卻很是不習慣,“為人奴婢該儘的本分罷了,娘子這麼說,就折煞奴了。”
原來是個極守禮的,看來聖人賜的人倒是一心為她了。
顧瑜笑笑沒有說話,甘娘子卻打開了話匣子“知道郡主今日要到,就提前讓人燒了熱水,供郡主沐浴。賢妃殿下注1還特地指派了兩位尚儀局的指導,教導郡主禮儀,等郡主學得差不多了,就可以到聖人麵前謝恩了。”
顧瑜心中笑道這甘娘子倒是會說話,沒有提皇帝沒空見她,而是說學禮儀。學得好不好暫且不論,倒是顯得聖人沒有忽視她。可以預見這些事也會被傳入民眾口中,人人都會誇讚聖人的仁善周到。
“聖人賞賜的銀錢和絹布已經放在庫房裡登記在冊,郡主可隨時查看。”甘娘子遞上一張文書,上邊寫著皇帝賞賜的具體物什和數量。
“京城裡吃的玩的應有儘有,郡主剛來還沒見識過,等上元節也可以出去走走,三月三也可以去踏青戲水……”餘娘子興致勃勃地介紹著,看見顧瑜打了個哈欠,便停下話頭。
“郡主若是累了可以先歇息。”
顧瑜點點頭“我先去沐浴。”
於是甘娘子又吩咐下去,引著顧瑜回房沐浴,兩個樣貌端正的宮婢在旁邊撒花瓣添水。雖然從沒見過這種架勢,但顧瑜沒有露怯坦然受之,心中歎了句怪不得這世上都想做昏君,這才是生活啊!
沐浴完又有婢女烘頭發,顧瑜穿著褻衣躺在矮塌上,手裡是甘娘子早就備好的鏤空紋魚銀手爐,屋子裡另兩個獸耳暖爐靜靜地燒著,沒有一絲碳煙,顧瑜舒服地睡著了。
甘娘子站在一旁,瞥見顧瑜換下的臟衣服和幾包奇怪的條狀物,吩咐婢女拿過來。
待婢女費力地抱過來,疑惑地問道“這些是什麼?”
看上去似乎是布包著什麼東西?
婢女低著頭小聲回答“是沙袋,方才郡主沐浴時卸下的。”
這些沙袋大大小小有六個,每個都有一斤多重,呈長條狀,兩端有繩子,可以綁在一起。
“郡主身上卸下來的?”甘娘子失聲尖叫,然後意識到自己的失禮,連忙看了看顧瑜。還好,顧瑜沒有被吵醒。
婢女依舊低頭小聲答道“是”。
郡主綁著這個乾嘛?甘娘子疑惑不解。因為是冬日衣服都臃腫,顧瑜進來時大家都沒注意到她衣服裡還綁著沙袋,還以為是穿得厚。
“許是因為是武將之後,鍛煉身體用?”婢女小聲說出自己的猜測。
甘娘子失笑“這麼小,鍛煉什麼,丟掉吧。”
想了想又改口道“收起來吧!”
婢女遵命退下。
睡到半夜才醒的顧瑜一睜眼,身邊有兩個婢女困倦地支著腦袋,矮塌上趴著甘娘子的半個身子——在顧瑜腳邊。
嚇得顧瑜一個激靈乾什麼呢這是?
四語呢?昨日她舟車勞頓太困了扛不住就睡著了,也沒有人叫她……不得不說她的警惕性真的越來越低了,這可不是好事
顧瑜環視了一下屋子,隻有兩個婢女和甘娘子,將身上的錦被蓋在甘娘子身上,又小聲叫了婢女起來回自己房裡睡,顧瑜翻了翻衣櫃找到一件鬥篷,披上鬥篷準備找找四語在哪個屋子。
月朗星稀的冬夜,雖然還沒下雪但是有風起了,顧瑜揉了揉鼻子,覺得自己白日一定會風寒,但是依舊走了出去。
夜色濃暗,顧瑜打著燈籠看了兩三間,在自己住的院子的廂房裡,找到了四語。
看來甘娘子很會做事。顧瑜心中念叨著,沒有開門驚擾四語,輕輕將門縫合上回去了。
顧瑜靜靜地躺在床上,腦海裡是這些日子經曆過的事和聽過的話,孫長青沒有告訴她線索,但是她已經推算出了大概。
雖然還不能確定是誰害了顧淮,但是她已經到京城了。如他們所願,也如她所願,端看誰能笑到最後了。
顧瑜閉上眼,不一會兒又沉沉睡去。
又過了兩個時辰,顧瑜已經醒來了,在臥榻上睡得腰酸背痛的甘娘子不知何時站在了顧瑜的床邊。
“……”你到底要乾什麼啊?顧瑜有些無語。
甘娘子見顧瑜醒了,又是吩咐婢女準備梳洗,又是吩咐準備早飯,一副儘心儘力的樣子……也確實是儘心儘力在做了。
顧瑜不好意思責備,委婉地開口問道“甘娘子,你是不是有什麼事情要跟我說?”
什麼事?甘娘子被問住,說到事情,還確實有一件需要顧瑜做的。
“奴昨日介紹過的,有兩個尚儀局的宮女……說起來並非奴婢,是女官,是聖人讓賢妃選的人……賢妃娘家是江南望族,頗重禮儀,選的女官也是儀態最好的……”甘娘子沒有休息好,有些語無倫次地說道。
“是要我跟著學禮儀嗎?”顧瑜問道。
甘娘子想了想,點點頭“是的。”
好吧。顧瑜妥協,準備起身梳洗打扮。
“還有一事……”甘娘子有些猶豫。
顧瑜抬起頭看著她,示意她有事大膽地說,不用吞吞吐吐的。
甘娘子便開口說道“昨日郡主沐浴時卸下來幾個沙袋……奴讓人收了放庫房裡了……”
雖然甘娘子沒有說接下來的話,但是顧瑜已經聽出了她的意思,沒有哪家的小娘子是隨身帶著沙袋的。
“那就放在庫房吧。”顧瑜說道。
甘娘子鬆了一口氣。
洗漱打扮完就可以吃早飯了,廚房準備了雞羹,把雌烏雞煮到特彆熟,細細切碎,加上豉汁、薑、花椒、蔥、醬燉成羹吃,又備了酪櫻桃和滿麻的胡餅。
本來有美食吃顧瑜是很開心的,直到尚儀局的指導女官站在矮桌旁,開口指導她儀態時,顧瑜整個人都不好了。
兩個女官一個叫連翹,一個叫茯苓,都是十八九歲的樣子,但是氣質不俗,據說是因為二人是賢妃娘娘家出來的。
受聖人皇恩的平西郡主自然也要向兩人學習,畢竟若是禮儀不周到的話丟的可是陛下的臉。
顧瑜承受不起這份罪過,自然要勤奮學習了。
“……跪坐也不能軟趴趴坐在腿上……”
“背要直……”
“執著的手不要指向外側……”
兩個女官你一言我一語,活生生把顧瑜說得僵住。
手足無措的顧瑜呆呆地拿著筷子抬起頭“要不……你們示範一下?”
兩位女官臉上劃過一絲不耐煩,但是很快就隱了下去。
“於禮不合。”連翹正色說道。
顧瑜擺擺手“無妨,你們示範一下我也好學習,你們隻說的話我學不到。”
這些禮儀不是示範一兩次就能學會的,但麵前的女童大小也是個郡主,於是茯苓按耐住心裡的不耐煩,遵命說了聲“是”,然後跪坐在顧瑜對麵示範起來。
一個西北來的粗魯的小丫頭,怎麼學得會?連翹心中不屑。
茯苓在用餐時,顧瑜沒有跟著做,而是觀察她的一舉一動。
不一會兒茯苓停下動作,示意自己示範完了。顧瑜心裡也過了一個七七八八。
“郡主,禮儀不是一日兩日能學會的,貪多嚼不爛,郡主今日能學兩成已經算好的了。”連翹笑著說道。
顧瑜點點頭,然後坐正身姿,直起背,握住筷子五指朝內,一手拂袖夾菜,品嘗時淺嘗一口,嚼動二十次後咽下,過程中沒有發出一點兒聲音。
儀態動作……居然和茯苓所做九成九的像。
連翹和茯苓在一旁呆住,若不是長久以來的禮儀習慣,她們此時定然是要驚呼的。
注1殿下。因為娘娘在唐朝是對母親的稱謂,故而這裡用殿下。
“典儀,我做得還可以吧?”顧瑜淺笑問道,儀態端莊,但神情不似八九歲的孩子,因而有些怪異。
還可以吧?示範了一遍就學了九成九的相像,可不單單是“還可以”的程度了。
小瞧了顧瑜的連翹心中有些慌亂,但是很快調整好點點頭“郡主聰慧,用完早膳後還有其他禮儀要學。”
餐禮是最簡單的,且看後邊學得如何了。連翹想到。
事實上除了簡單的餐禮之外,還有更為複雜的宴禮、祭禮、策拜禮……
連翹打起精神,決定讓這個西北的小姑娘見識一下什麼才叫禮儀大家。
一天過去了。
顧宅裡的婢女們隻在上菜的時候見到顧瑜,其他時間顧瑜都在屋子裡跟兩位典儀學禮儀。
“不知道學得怎麼樣了。”有婢女小聲嘀咕。
“今日才開始學……又是西北來的……”可見不太行。
日薄西山,顧瑜笑著揮彆連翹和茯苓。
“典儀明日見。”
茯苓還好,表情還算正常,連翹的表情已經略微有些繃不住了。
“是學得不好嗎?”甘娘子憂心問道。
被攔住詢問的連翹神情呆滯,似乎沒有聽到甘娘子的問題,這讓甘娘子更為擔憂是不是顧瑜資質太差……
沒人能想到連翹是被顧瑜學得太快震驚的。
太奇怪了!這個小姑娘看上去明明是不懂禮儀的,但是每每她示範一次後,顧瑜馬上學得八九不離十。
“或許是記憶比較好。”茯苓這樣解釋道。
或許吧。連翹撇撇嘴,說不準明日她就給忘了呢。
想到這裡連翹終於安心洗漱休息了。
……
翌日起了個大早的連翹又精神滿滿走進了顧瑜的屋子。
顧瑜早就在等著她了,除此之外,還有一個女童也在一旁,好奇地看著她。
這就是那個四語吧……連翹看了一眼四語,沒有多問,仿佛四語一直都在一般。
早飯是一起用的,連翹一邊吃一邊看向顧瑜,她的動作流暢,儀態大方,看來昨日教的餐禮沒有忘記,隻待吃完飯看她其他禮儀還記不記得了……
又一天過去了。
“好像學得不錯。”婢女說道。
“是呢,用餐時儀態很漂亮,和連翹她們一模一樣……”另一個婢女附和道。
茯苓的神情也開始呆滯。連翹?連翹已經徹底恍惚了。
昨日的禮儀這個小姑娘居然一點兒都沒有忘,而且做得比昨日還熟練了。
於是今日茯苓也加入了“為難”顧瑜的隊伍,特意選了最為繁瑣的禮儀來教,昨日她示範時放慢了動作,今日更是加快了速度,顧瑜居然依然看一遍就學會了……
這……連翹二人不知該說什麼好了。
“這下不用急了,看來不出幾日我們就能回宮複命了。”茯苓打趣道,但是心裡不是滋味。
她們當初學習這些禮儀規矩吃了多少苦,挨了司教多少打罵,卻依然堅持了下來。同期的女子中,她們是最聰慧、學得最好的,學了很久還日日練習才能有今日,卻沒想到她們的“徒弟”居然看一下就學會了。
難道她們才是蠢笨的那個嗎?茯苓和連翹頓時都懷疑起自己來。
“不,我不信。”連翹否認道,“明日教她宮規,那麼厚一冊我不信她也能一次就記住!”
茯苓歎了口氣“我覺得她能。”
連翹咬著唇,怎麼可能。
“……聖人及皇後行大禮,非廟堂屈膝作請……宗族皆施平禮……”顧瑜一板一眼地背完,然後看向連翹和茯苓,“典儀,我背得可對?”
連翹和茯苓久久才從嘴裡憋出一句“甚好。”
顧瑜開心地笑了。
看著眼前的小姑娘“天真可愛”的樣子,連翹話都不想說了,果斷要回宮裡複命,茯苓攔不自住她,隻得跟上。
甘娘子也終於了解到原來前幾日連翹和茯苓並不是因為顧瑜學的慢而麵色異常,而是因為她學得快而受打擊了。
原本學一兩個月還隻能學會皮毛的東西,居然學了五日就會了,而且還“過耳不忘”,顧瑜的聰慧驚呆了顧宅的所有人。
“娘子好厲害!”四語手拍得如同蝴蝶飛舞。
顧瑜得意地笑笑“是呀,我很厲害的。”
然後指了指自己腦袋“畢竟這裡可是裝了台‘超級計算機’哦!”
什麼雞?四語睜大眼睛看著顧瑜。雖然不理解顧瑜說的是什麼,但四語還是由衷地誇讚道“娘子最厲害!娘子的雞也厲害!”
顧瑜哈哈大笑著摸了摸四語的頭。
不知道這個消息會不會傳到京城的民眾耳朵裡呢?顧瑜很是期待。
“四語,給我準備紙筆,我要告訴十四叔這個好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