焉知夢!
張津揣好了信走進大門,卻發現早就等在門裡的二老爺的老仆。
“三郎君,二老爺讓您回來去他那裡一趟。”老仆恭敬說道。
父親叫我?張津雖然疑惑,但沒有時間多想,隻能應下。
“老太爺喚我說有事,我稍後就去父親那裡。”張津彬彬有禮道。
老仆哪敢說不,心想三郎君真是得寵,看來二老爺的訴求有望了,連忙笑臉躬身讓開,讓張津先去老太爺那裡候命。
張津馬不停蹄不得歇到了老太爺院子裡,果然見老太爺愁眉不展。
“這是劍南道主事寫回來的,你看看罷。”老太爺一臉凝重。
張津雙手接過信紙,隻掃了一眼便大驚。
“劍南道虧損挽回隻有一成,損耗銀錢及田鋪五百萬貫?”五百萬貫?那可以買下半個蜀郡的鋪子田產了!
之前隻是快報了災情沒有詳細計數,如今拿到賬單才發現這可不隻是蜀郡的災難了,這是整個劍南道的災難,說不好還會影響山南道。
“人禍可防,天災難防啊……”老太爺眉頭鬱鬱。
這樣嚴重的災害不僅對朝廷影響巨大,對萬盛的生意也損害不小,不單單是蜀郡的田莊鋪子,更重要的是蜀郡的投入幾乎全軍覆沒,如果不搶救難免不甘心,如果搶救說不好還要把其他分號的資本搭進去,怎麼算都容易變成賠本的買賣……
張津悄悄看向老太爺,老太爺神情嚴肅愁眉不展,雖然遭受這等打擊但是沒有一蹶不振,而是認真思考這件事的解決方法。
難為老太爺沉得住氣沒有急得一嘴燎泡。
張津歎口氣搖搖頭“這事確實不好辦,我得回去想一下。”
老太爺當然不是要張津現場給出方案的,他隻是老了,又不是老糊塗了,知道這種事既然發生了就急不得,隻得讓張津先回去。
“朝中的大臣們都想不到辦法,也不知道竹清行不行了……”老太爺歎息道。
張津剛一出門,就被二老爺的老仆請走了,張津這才想起來進門之前還答應了要去二老爺那裡一趟,於是又不得歇息往二老爺院裡出發。
二老爺那裡倒是沒這麼發愁,正怡然自得地讓婢女煮茶吃,見張津來了連忙招呼他坐下。
門口的香爐裡檀香味清淡,張津也難得靜下心來。
二老爺這裡並非隻有二老爺,還有他的兩個弟弟,殷勤地招呼他。
張津擺了擺手,示意自己有些頭痛,讓他們靜下。兩個弟弟撇了撇嘴很是不滿地看了看張津又看了看二老爺。
二老爺心領神會,一邊遞給張津一杯茶,一邊旁敲側擊道“津兒,老太爺又給你派了什麼差事?有什麼困難要跟阿耶講,你下邊還有兩個兄弟,都可以幫襯。”
就知道沒什麼好事。張津心裡歎了口氣,麵上還要假笑。
他自小養在老太爺身邊,不僅大房的人嫉妒,二房的人也不例外,當著他的麵都分外客氣,但這客氣也是一種生疏。
二房的兩個弟弟雖然隻是庶子且資質平平,但架不住他們一天到晚杵在二老爺身邊。沒情分都能磨出情分,何況本來就是父子。
其實二老爺這樣做也無可厚非,而且他現在確實也被老太爺的問題難住了,所以張津便將信上的內容說了。
另外三個人聽完麵麵相覷。
他們隻是想劃劃水插一腳,真的要他們說怎麼解決就懵了。水災?地動?可是海州這裡沒什麼影響啊?損耗九成?那些錢本來就不是二房的,和二房有什麼關係?損耗就損耗了,張家家大業大怎麼會因為遠在天邊的事被影響呢?
二老爺倒不至於這麼蠢鈍,他好歹也管著鋪子和莊子,知道這件事的嚴重性,但是要問他怎麼解決,他也兩眼一抹黑了。
於是本想為張家“出一份力”的三人在聽見張津的如實相告後,沒有爭先恐後大包大攬,而是直接退縮了。
張津也沒有多說什麼,沒有再吃茶告退了——彆人們可以退縮,他不能。
“要是天上掉下來個張良就好了……”張津回到自己的書房,在書桌前喃喃。
“三郎君,你的信還沒有看。”小廝提醒道。
“信?什麼信?”張津皺著眉一時之間沒有想起來。
小廝指了指他的胸口,張津恍然大悟,居然忘了胸口還塞著顧瑜的信,於是急忙打開。
隨著一字一句的默讀,張津臉上的表情也逐漸變得平和。
誰的信啊?小廝十分好奇探長了脖子。
張津拍了一下小廝的腦袋,將信折好,臉上的愁容一掃而光。
“還真是來了個子房。”張津淡淡微笑道。
翌日一大早張津就去拜會了老太爺。為什麼沒有昨日就去?因為張津想想好說辭再跟老太爺說。顧瑜的信上說感念蜀郡災情想儘微薄之力,希望張家可以幫忙。
這種無理的請求他本來是很詫異的,因為打了這幾個照麵下來,感覺這個顧小娘子應該是自己去幫人而不挾製他人那種人……難道是張家的豐厚家底以及她內心的聖母之心讓她提了這個“非分”的請求?
再往下看下去,張津有些羞愧於自己的小人之心。
顧瑜請求張家幫忙不假,但不是白幫忙,實際上也是給張家送了一個機會。
“我想起大周的雖然已經有了造紙術,但是紙張成本較高,不利於推廣,我可以教你改善的法子,但是你要說這法子是從蜀郡的一個朋友那裡得知的,而且造紙廠要開到蜀郡……”
她的目的身為人精的張津又怎麼不懂。
“真是個……善良的孩子。”張津喃喃,眼角有些微熱。
來到老太爺院子裡,沒想到老太爺這裡早就杵了一堆人。
“來獻計的……”老太爺身邊的仆從低聲提醒。
昨日的信並沒有瞞著人,至少家裡主事的人是瞞不住的,這種大事也應該叫闔家知曉,隻是動用一家之力,也沒有提出什麼好點子,反而擾得老太爺大清早起就頭疼不已。
見到張津來了眾人都看向張津,老太爺也不例外。
張津倒是從容不迫,在眾目睽睽之下請了安才說道“爺爺信上之事,我回去想了想,久久不得其解。”
什麼嘛!他也沒想到!眾人不屑的同時也鬆了一口氣——可不能再讓這小子占了先機。
“這個時候我收到一封信……”
信?什麼信?眾人又提起了心臟。
“是我曾經認識的一位益州的朋友。”張津繼續緩緩說道“他有幸在地動中存活,於是寫信給我,想請我幫忙……”
“可不能答應他!定是要來打秋風的!”一個突兀尖銳的聲音打斷了張津的話,是大老爺。但是沒有引起任何人的不滿,因為他們心裡也是這麼想的。
就連老太爺神情也有些不耐煩。
“大伯且聽我說嘛!”張津倒是不急不忙,沒有尷尬繼續說道“這位寫信來的朋友不是貪占便宜之人,所以我繼續看了下去,果然……”
他說到這裡,反而頓了頓,這讓一眾人更急了。
“果然什麼?”三老爺忍不住問道。
老太爺依然沒有什麼反應。
“果然,這位朋友說,要與張家做生意……這生意,就是紙。”張津正色說道,從胸口取出幾張隨信的紙張,遞了上去。
“紙?紙的生意有什麼好做的?這種東西本大利薄,三郎你是想出風頭急眼了吧?”一個叔伯嗤笑道。
老太爺和大老爺分彆接過張津遞上來的紙看了看,不以為然。
“這紙和外邊賣的紙沒有什麼區彆。”大老爺說道。
老太爺也是一臉失望。
“大伯父認為與一般的宣紙比如何?”張津繼續問道。
“比一般的宣紙好一些。”大老爺如實說道。但是也僅僅隻是好了一些罷了,僅僅靠著這個作為賣點可是不行啊。
“那大伯可知道一張宣紙要幾個錢?”張津不依不饒。
這小子如今連宣紙幾個錢都不曉得了?真是給“曆練”得越來越有“本事”了。
大老爺戲謔道“一般的十個錢一張,好一些的十二個錢。竹清這是多久沒有采辦了這都不知了?”
張津沒有理會他的嘲諷,而是一語中的道“而我的這位朋友寄過來的紙張,據他說十張的成本才兩個錢。”
兩個錢?還十張?!
一屋子的人“蹭”地站直了身子,不敢置信。
“那……他要什麼?”一直沒有發話的老太爺終於開口問道。
開口就意味著老太爺覺得此事可行。張津低下頭,恭敬答道“他想請張家在蜀郡建造紙廠。”
這種要求不算過分,甚至不找張家也可以。老太爺有些想不通。
“那他之前為何沒有將這紙做出來賣?”
這話也是其他人的疑惑。對呀?怎麼天上就掉下來這麼大個金元寶還砸到張家了?
張津歎了口氣,然後一副為難的樣子“我這位朋友,其實是個隱士之人,本來是位儒生,隻喜歡舞文弄墨……”
不舞文弄墨也不會想到改造紙張了,很多隱士說得好聽其實就是些久不中舉的書生,官場失意不得不寄情山水間。這樣的人沒有錢,買不起紙張,寄情山水間又需要紙張發揮……
不過既然想出來這種主意自己造紙不就可以了麼?把錢分給張家豈不是蠢?
“雖然他也知道紙張造出來可以獲利很多,但是他誌在文壇,自嘲一介書生不想經商。如果不是家鄉遭此劫難,他也不會來信與我說這些事。”
“這麼說來,是一個聖人?”大老爺半是譏諷半是妒忌道。
張津卻認真想了想還點了點頭。平白無故卻這麼幫他,這麼幫蜀郡的人,顧瑜確實是個聖人!
大老爺一口氣差點沒背過去。
“說得好聽,萬一隻是費心買了些宣紙來騙我們過去開廠子呢?”有人不甘心地嘀嘀咕咕道。
這話確實。經商這麼久有不少把張家當傻子想分一杯羹的,但是張家的家業是從底層摸爬滾打幾代人上來的,什麼醃臢手段沒有見識過?再說張家大事小青什麼都要過老太爺,老太爺可不是誰都能哄騙的。
於是老太爺問道“你這位朋友可曾把改良的法子寫與你?”
張津搖搖頭“未曾。但我這位朋友並非妄語之人。”
法子顧瑜寫了,但是此時不能說。張津在張家生活了這麼多年,同樣見多了翻臉不認賬的把戲。他說未曾,也是怕張家有人想黑吃黑。
幾位老爺便露出嗤之以鼻的神情,仿佛在說張津你都這麼大了還被這種小兒把戲騙。
老太爺卻是若有所思。
“看來不是個隻讀聖賢書的傻瓜啊……”對於張津的“奇遇”,老太爺一向不疑有他,畢竟張津不是第一次在老太爺麵前長臉了。
在他人的驚異下,張津如願以償,得到了老太爺分撥的第一批人和資金。
“先試試深淺。”老太爺說道。
說到底,還是怕此事有蹊蹺。
張津滿麵微笑應下。
海州造紙的事在幾天後隨著劉起帶回來的信傳進了顧瑜這裡。
“看來蜀郡的災事可以稍減壓力了。”劉起一邊說著一邊觀察顧瑜的臉色。
從蜀郡出事起還是蜀郡出事前來著,娘子的神情便開始鬱鬱。雖然以往也會偶爾透出不是這個年紀該有的深沉,但那隻是偶爾,現在幾乎日日都不得開心顏。
希望這個好消息可以讓娘子開心一點吧……
顧瑜收起信紙,神情沒有任何好轉。
“雖然稍減壓力,但是死亡和損耗還是在……朝堂上怎麼說?”顧瑜問道。
“朝堂的事咱們不知道詳細,不過沈相公似乎提了什麼驚世駭俗的奏請,一連三日都被關在沈府。”張裕低聲答道。
驚世駭俗的奏請?顧瑜看向了張裕,那是什麼?
“好像是要著大錢……”張裕說著。頭更低了一步。
著大錢?皇帝糊塗了?
如果是著大錢,那……張家可不好了,不止是張家,整個大周的經濟都會動蕩。
“娘子,這事很危險嗎?”張裕忍不住抬起頭問道。
顧瑜點了點頭“確實很危險。”
原本著十個錢的銅板做了十幾個或者二十個,這嚴重影響了市場經濟。不是沒有人乾過這事,在她家鄉就有一位“仁善”出名的君主,因為國力問題不得不著大錢,但是隻能解一時之困,對後期影響太大,亡國未必沒有經濟的原因。
但願當今聖人不要走“劉皇叔”的後路。
顧瑜的眉頭再次皺了起來。
“聖人怎麼說?”沈淵的書房裡,沈淵急迫地追問剛下朝的崔元。
“聖人今日朝堂沒有說話,隻封賞了白馬寺的渡會大師。”崔元答道。
“這個時候了還有心思封賞……”沈淵喃喃,天要亡我大周?
崔元也是歎了口氣。自然是要封賞,自從前些日子天街祭祀以來,聖人就時常召見渡會大師,兩人臥坐談佛,聖人的夢魘也被清掃,更是將渡會大師奉為上賓。
沈淵自然也知道聖人夢魘的真相,不好提及。
雖是寧王先下的手,但奈何聖人心中有愧,隻是不曉得那位渡會大師是如何解得陛下心結……
“不要岔開話題,說著大錢的事。”沈淵意識到思緒被崔元帶偏,沒好氣地提醒道。
“今日朝堂裡隻有王相公的人在,而且議論紛紛舉了前人的典,聖人對此事未開口,可見不願意著大錢。”崔元小心翼翼地回答。
不願意著大錢?那蜀郡災情怎麼辦?戶部根本沒有那麼多銀錢人力……雖然著大錢弊端很多,但他權衡再三,大周之前國力鼎盛,雖然邊關戰事不斷但是顧淮這些年領導的軍隊基本都是自給自足,國庫富足所以他才以為災事隻是小事皆在他掌握之中。
蜀郡災情這一記耳光來得太嚴重,把他也打蒙了,不得不提出著大錢這個餿主意。
但是如果不著大錢,蜀郡便是連這燃眉之急也解決不了了。
難道他就要因為這場天災被打倒?不!不行!
“你……想辦法走走全福的路子。”沈淵咬著牙說道。
全福?那個太監?崔元一臉驚詫,但沒有輪得到他呆滯多久,沈淵的眼神催著他領命告退了。
全福是誰崔元自然清楚。聖人身邊的太監,但又不僅僅隻是個太監。
實際上全福在宮裡什麼也不做,他的天地在宮外——他是陛下的耳目。
聖人信任他,所以之前也有人想結交全福,但是都被拒絕了,死纏爛打的甚至第二天就被聖人尋了由頭貶黜了。
聖人的意思很明顯,他的人隻有他能用,彆人是不能用的。
於是大臣們便不敢走全福的路子了。
沈相公此次讓崔元找全福,崔元也很發愁。但想到他和沈淵是一條繩子上的螞蚱,便說服自己的恐懼想辦法接近全福套話。
全福倒是不藏著掖著,簡明扼要地提點了崔元。
“沈相公不是還可以讓兵將卸甲歸田麼。”全福似笑非笑地丟下這句話,便讓人請走了崔元。
“聖人這是卸磨殺驢啊……”聽到崔元帶回來的消息,沈淵不由地後退兩步,險些跌倒。
卸磨殺驢?崔元低著頭用餘光瞥了瞥沈淵,心想沈相公真是氣糊塗了,居然罵自己是驢。
但是該說的話還是要說的,崔元一搭手說道“其實可以裁編隴右軍,不一定要虧損我們手裡的人。”
沈淵怒極反笑“你是老糊塗了嗎?全福這話是他說的嗎?是聖人說的!聖人是要削弱我們的實力,自己握軍權了!”
這是要拿他們做“明君”路上的墊腳石啊……
“依屬下之見,這麼僵持著總好過自斷一臂。”崔元躬身說道。
僵持?當今陛下可不僅僅是個“仁君”,連親生兄弟都能砍死的人,對待他們這些大臣又能仁善到哪裡?不過都是為了麵子。何況聖人此舉師出有名,臣子貪戀權利,那才是大錯。
“不,明日早朝你就上折子,減編邊境各軍……一視同仁。”要是猶豫了,讓聖人以為他起了不該起的心思,那下場恐怕……
第二日朝會上沈淵的訴求自然“如願以償”,無論是邊境裁員還是重回朝堂。
識時務者為俊傑,聰明人一向不會做傻事,皇帝於是很滿意。夢魘之事有白馬寺聖僧清掃,蜀郡事有國庫撐腰,還可以借由此事縮減邊防用度,集權中央,皇帝自認為自己做到了極致。
雖然朝堂上的明眼人忍不住歎一聲聖人的無情,但都沒有多說什麼。一個賢明無情的君王才是大周的福氣,多情的君主在曆史上從來沒有好結果。
於是在一眾官員的驚異和摸不著頭腦中,邊境裁兵三十萬,其中西北的減員尤為巨重。
全國一下子砍掉一半的兵力無疑是能省下許多軍餉,但是這事並不好辦。沈淵在朝堂上力證大周四周沒有足夠強大的敵國威脅,軍隊減員不會影響邊陲,王充王相公一派為了“痛打落水狗”,自然是唱反調,提醒蜀郡地動之事在京城的他國使者都知道了,難免會有人會傳到各自的國家,到時候聚少成多一聯合恐怕會成大患。
朝堂上的爭執持續了幾天,雖然裁減軍隊是皇帝想做的,但皇帝也知道驀然減員這麼多恐怕會引起邊防不安。
於是裁減變為十五萬人,且一些特定的軍伍裁員比較多,比如……隴右軍和右安軍……
這讓王相公一黨有些摸不著頭腦,於是下了朝自然又要在王充書房裡參謀半天。
“沈淵瘋了?”陸遜首當其衝說道,這幾日在朝堂他受到的驚嚇比以往為官幾十年的還要多。
其他官員雖然沒有這樣明目張膽,但神情裡也是這樣的疑問。
王充也有些摸不著頭腦,難道是越熟悉越陌生?現在的沈淵在想什麼還真是有點摸不透……
裁編裁到自己身上,傷敵五百自損一千?
王充做夢也沒有想到,這還真不是沈淵自己的主意。
朝堂的事雖然是國家機密,但畢竟裁編規模這麼大,無可避免傳到了老百姓耳朵中。
“說是裁編邊防兵丁可以節省百萬貫,用於救災。”張全帶回了外邊的消息。
顧瑜心想這也是不得已而為之吧,但她心裡總覺得不安,說不上來是因為什麼。
張全正說著鈴蘭就進門行禮,提醒顧瑜午飯已經做好可以去用膳了。
顧瑜打了個哈欠,揮了揮手示意傳飯,然後看了看屋子裡,發現了不對勁。
“四語呢?怎麼一個早上都沒見她?”
甘娘子畢恭畢敬答道“時節交替,四語昨夜受了涼感染了風寒,在屋子裡休息。”
受了涼?顧瑜揉了揉腦袋,才想起不知不覺就要開春了,難怪最近自己越來越困,自己這樣非人的體質都會被影響,何況本就抵抗力較弱的小孩子四語了。
這個時候最容易感染風寒,於是顧瑜安排廚房熬了薑湯吩咐家裡的下人不論老幼每人每天都要喝一碗。
“大夫怎麼說?”顧瑜直接問道。
既然甘娘子已經回答了按照甘娘子做事的風格必然是叫了大夫的,所以她不問那些廢話直接問結果。
“找的是益暉堂的李大夫,京城裡有名的神醫,說是普通風寒,不打緊。”甘娘子說,“已經開了藥煎了一副服了,李大夫說發發汗過幾日就好了。”
顧瑜點點頭,說道“吃過飯去看她一下。”
甘娘子以為顧瑜是讓她去看,連忙記下。
沒想到顧瑜乾脆利落地吃了飯,拔腿就向廂房走去,到了四語專屬的廂房。
雖然顧宅人人皆知平西侯隻有一個女兒即顧瑜,但是顧宅也人人皆知平西郡主身邊這位叫四語的貼身丫鬟不一般。
當然,不是這位小童厲害得不一般,而是主人家待她的態度不一般。
雖然不知道以往在西北這位四語小丫頭是什麼待遇,但是看在顧宅這些日子就知道了。和郡主同吃同玩,地動時還被特意安排抱出來,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家裡的二娘子。
所以生病的四語並不是一個人在自己的廂房,而是還有一個婢女在一旁侍候。
顧瑜沒有覺得逾矩,見四語躺在床榻上睡著了還放輕了腳步,招手讓婢女出來問話。
顧瑜都輕手輕腳的,婢女當然心領神會,也躡手躡腳出來,低頭回話。
“四語怎麼樣了?吃過飯了嗎?”雖然在屋外,顧瑜還是壓低了聲音。
“回郡主,四語姑娘吃了藥發汗睡下了。飯是巳時中刻用的,吃的藕香糯米夾、酸豆角配的青菜粥。”婢女畢恭畢敬答道。
顧瑜點點頭,隔著窗看著四語在被窩裡睡得香甜,小臉紅撲撲的。
“注意著體溫,不要發熱。”顧瑜囑咐道,“她醒了差人來喊我。”
又叮囑了幾句顧瑜才離開。
這架勢確實有些不對勁,但是不知情的下人們不敢多嘴,隻得按著吩咐去做。
剛從四語的臥房回來,田中就著急忙慌地從外邊衝進來,神色嚴峻。
“發生什麼事了?”田中不是沉不住氣的人,怎麼這麼慌張?
顧瑜眼神示意田中到屋裡說,一行人又回到了屋子裡。
田中茶也顧不得吃一口,待顧瑜坐定就開口說道“蜀郡發瘟疫了。”
瘟疫?屋子裡的人全都變了臉色。
大災之後救治不到位,會發瘟疫是必然的,但是朝中的人顯然沒有太多救災經驗。
“是朝中說的?”顧瑜問道。
這話問的有些奇怪,這種消息一般都是從朝中傳來的,但是朝中會把這麼動搖民心的消息傳進百姓耳朵裡嗎?
果然田中搖了搖頭“是山南道的人傳過來的。”
而且比官驛消息都快。有的時候危及自身的消息才更令人上心也更容易傳播。
“這下山南道也阻斷了整個劍南道的路,原本可以得到救助的百姓也被困在州府城外了。”田中心情沉重地補充道。
瘟疫攸關生命,雖然大周的子民近百年來未曾遇到過,但是史書和野記都有記載。這種病傳染性快範圍廣死亡率高,在任何一個朝代都是大禍患。
蜀郡本就地動死傷無數,雖然前期救助及時,但是杯水車薪遠水救不了近火,加上年節時間各地官員兵吏都在休沐,因而本就沒有處理好。
這次地動又伴隨著山洪,牛羊豬狗死了一地,人還沒有救過來動物也遭了難,因而瘟疫就因此爆發了。
因為地動才發落了一堆大官,因而瘟疫爆發時官府人手並不足,本就死傷大半的劍南道在沒有足夠人手監管的情況下,難民也不知道自己感染瘟疫,連忙順著山南道向內地逃荒。
等到疫症發作時,已經感染了一路人。
山南道府尹不敢掉以輕心,連忙封鎖州府,企圖壓下此事。
畢竟劍南道地動之事在前,州府官員什麼下場他們都很警醒,如果再傳進京城說一句“禍不單行”可救不了命。所以這事在山南道的統一口徑是封鎖州城,將疫情範圍控製好,爭取自己處理。
山南道的官員這麼想因此不敢向上稟奏,知道消息的山南道百姓卻不敢拿自己的生命開玩笑。
於是山南道的百姓便開始向京城方向逃了,消息因此也一路傳到了京城。
人生在世惜命二字,沒有人願意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等到山南道府尹接到城門的消息,州府的百姓出城數萬人之後,府尹意識到事情可能瞞不住了,但是已經有幾批百姓離開了。
消息眼看就瞞不住了,山南道的官員終於下定決定奏上,因此這消息皇帝和官員尚且不知,百姓卻暗地裡都知道了。
顧瑜聽到這些的時候沒有太多的表情,聽完之後才長長歎了口氣。
“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顧瑜自言自語道,然後繼續問道“山南道州府的官員沒有組織大夫治療疫症嗎?”
屋裡的人表情莫變,其中甘娘子忍不住開口提醒道“疫症自來難除,隻能將這些人隔離,將衣物用具焚燒,沒有古典說明疫症是如何根治的。”
顧瑜心裡不是滋味,嗓子有些乾乾的。
她做了一些事,但是遠遠跟不上災難來臨的速度,難道天讓人死,人就不得不死嗎?
“娘子?”鈴蘭見顧瑜神色不對,連忙喊了幾聲,發現沒有叫應,又趕緊用手搖了搖顧瑜。
顧瑜回過神,一屋子的人關切地看著她。
“娘子不要太過悲傷,生老病死乃是人生常事。”甘娘子勸慰道,但聲音裡也帶著乾澀。
顧瑜搖了搖頭,這種話顯然安慰不到她。雖然與那些人從未謀麵甚至不通姓名,但是那是一個個鮮活的生命,知道生命消逝而不得不接受,顧瑜難免有些悲傷。
“我想去山南道一趟。”顧瑜說道。
“娘子不可!”
“娘子!”
這話讓屋子裡的人炸開了鍋。
多少人躲都躲不及,這小祖宗怎麼還想往那裡跑!去那裡有什麼用?還不是要看著一個個生命離自己而去?說不定連自己也要感染疫情。
但是顧瑜心裡另有一番謀劃。
這裡的人不知道疫情的傳染途徑,也不知道疫情的防治,她不同,她在以前遇到過,雖然可能不是同一種疫症,但是她隱約覺得這似乎也是自己的一個機會。
方才遙遙一望四語,她突然發現自己可以敏銳地感知到四語隻是上呼吸道感染。自己好像比以前更厲害一點了。
而且她也不是前去送死,她想知道自己到了山南道,能不能感知那裡的人的身體狀況,能不能……儘自己的綿薄之力。
但是目前看來,家裡的人是不會放她出去那麼危險的地方的,她也不能自己去,這樣太不負責。
“這樣……”顧瑜思慮再三,緩緩開口“你們幫我找一些醫書來,和風寒及瘟疫相關的即可。”
顧瑜這話讓屋子裡的人鬆了口氣,隻要不是鬨著去那危險的地方就行。
不過要醫書,可見還是對此事不放心。
不放心也是正常,顧瑜才十歲,生性純良,又失去雙親,對於生命自然看得較重。
於是顧宅的人便著手給顧瑜找書,以求她能忘記自己動身去山南道的事。
顧瑜這幾日都在屋子裡埋頭苦看醫書,沒有鬨著要去山南道查看疫情,這讓顧宅的人放心不少。
幾日的時間也足夠山南道的奏折遞上來了。
前有地動,中有洪澇,後有瘟疫,怎麼看怎麼都覺得這個年過得有些艱辛。
山南道的奏折上來的時候朝中反而沒有叫囂著處置府尹和父母官,朝中的大臣都有種心累的感覺。
但是事情還是要做的,現在不發落也隻是因為大局無法發落,當務之急又從賑災變成了防疫。
“邊防減員要加快了。”沈淵喃喃道。
疫情和地動死傷的數量一日日報上來,觸目驚心。而且這數字還是已知的,未知的有多少,更是讓人心頭一重。
這不僅僅意味著人命,更意味著戶部的支持需要更大力度。
地動尚且未解決,疫情又來,劍南道還未平息,山南道就遭了重,一時之間沈淵的頭上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白了又白。
“或許該給沈相公送一罐青絲來。”有王充的人調笑道,但並沒有人附和。
大周如今這般麵目是王相公不願意見到的。
“疫情牽扯太麻煩了,太醫院的怎麼說?”王充問陸遜。
“太醫院院正已經身先士卒前往山南道了。”陸遜答道,“隨行還有太醫院禦醫十數人。”
王充倒是有些驚訝“李院正這麼高風亮節?”
日常老老實實不聲不響的幾十年了,誰想到一大把年紀還奔赴疫情前線,這可真是有些拚命了。
“說是跟聖人自請才去的,但聖人恐怕正有此意。”陸遜使了個眼色。
李淳算是太醫院的中流砥柱了,這樣的人都解決不了疫情那恐怕隻能……
焚城這種事一旦發生了,想要在史書上沒有痕跡絕無可能,聖人一心要做明君,自然是希望手下的人可以製服災情。
“那太醫院沒人了?”王充心道不好,萬一疫情感染到京城怎麼辦?
“院丞和五六位老太醫還在。”陸遜答道。
聖人隻是急了,又不是糊塗了,自然不敢把所有太醫都派出去,太醫院還是要留幾位有本事的太醫以備不時之需。
該出城的被派了出去,京城便開始戒嚴了,與此同時各州府也收到命令戒嚴了。
已經趕到山南道的張津也不得不被困在城裡。
“三郎君,外邊說城裡有人有感染疫症了。”小廝大驚失色跑進門,然後就看見屋子裡多了個陌生又麵熟的年輕人。
張津收起手邊的信,點了點頭“我知道了。”
既是回答小廝,又是回答屋子裡的陌生人。
信是顧瑜寫的,問他到了哪裡,如果沒有到蜀郡就快停下,劍南道辦法了瘟疫,一路感染到了山南道。
來救助蜀郡是她的主意,所以顧瑜很怕張津因為她感染上瘟疫。
但是送信的劉起如今也到了山南道,不用張津回信顧瑜就能接到消息。
但是張津還是一板一眼鋪了紙筆寫了回信。
“我這樣健碩你也看到了,回去如實告訴你家主人,讓她寬心。”張津將信塞進信封裡,遞給了劉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