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大明崇禎十三年十二月三十日,楊嗣昌來到湖廣行省荊州府江陵縣下的沙市已經有三天了。
沙市曆史悠久,古有江津、夏首、津鄉諸稱。
早在3000多年前,沙市就是楚國郢都的外港,到了大明朝的中後期,沙市更是成為舉國十二大商業都會之一,“百年商埠”由此而興。
千百年來,中華曆史文化名人屈原、楚國令尹孫叔敖、忠義仁勇的武聖關羽、唐代詩聖杜甫、大明一代名相張居正等都在沙市留下過生活的印跡。
現在的沙市雖然隻是荊州府轄下的一個市鎮,但其商業繁榮程度,卻遠盛於荊州府城。
曾有人這樣寫道:“列巷九十九條,每行占一巷;舟車輻湊,繁盛甲宇內,即今之京師、姑蘇皆不及也。”
正是因為沙市是這般的富裕和繁華,物資供應不愁,所以楊嗣昌才將他的督師行轅暫時設在了沙市的徐園,也就是徐家花園。
此刻,楊嗣昌已經確認了襄陽失守,襄王被殺的消息,但是洛陽失陷和福王被殺的消息還是僅限於民間傳言,他也正派人進行確認。
他前時進川督剿獻曹賊軍失敗,獻曹二賊得以逃出四川重歸湖廣,已經使楊嗣昌在精神上大受挫折。
接到襄陽失陷,襄王蒙難的報告後,他更是頓感“剿賊”軍事和自己的前途已完全陷入絕望之中。
當初,他入川督剿獻曹二賊時,在處理軍務之暇常常站立船頭,同幕僚和清客們指點江山,評論形勝,欣賞風景,何等的意氣風發。
而如今,他卻幾乎完全變了樣子,尤其是得到襄陽方麵的消息後,他幾乎不能自持,麵容憔悴,臉色臘黃,毫無往日的神彩。
再過兩個月就是他的五十四歲生日,可他確不知自己那時將身在何處。
他已經整整兩天沒有吃飯,心中憂慮著剿賊大局,深恐剿局敗壞,朝臣攻訐之下,就算自己聖倦依然如故,也怕難以保全。
今日,眾將軍、官員皆來行轅軍議,可楊嗣昌的心中隻覺異常的煩悶,常常遙望北方,神情恍惚。
可他更明白將官們此時的心情,在他臨退出軍議節堂的時候,仍強打著精神,用沉重的聲音說道:“本督師自受任以來,辛苦備嘗,原欲立功戎行,效命朝廷。
不意剿局一再受挫,竟致襄陽失陷,襄王遇害,實非始料所及。
督師兩載,雖慘淡經營,亦有微功,豈容付之東流!
皇上待我恩厚,我們當同心戮力,以謀再舉,上報皇恩浩蕩,下保黎民百姓。
諸君切切不可灰心絕望,坐失亡羊補牢之機,本督師願與諸君共勉!”
…………
楊嗣昌其實對自己剛才所講的話也並不相信,他隻是在心裡還存著一線非常渺茫的期望,祈禱著奇跡出現,剿局逆轉。
窗外偶爾會傳進小鳥“啁啾”的叫聲,可楊嗣昌的腦中卻是思緒紛亂,無心細聽。
他心中想著左良玉和賀人龍這兩個總兵大將的驕橫跋扈,不聽調遣,自己卻對此無能為力;轉念間,他又想到朝廷上得了消息後一定會議論嘩然,紛紛地劾奏他糜費百萬金錢,卻使剿局潰敗,失陷藩王。
楊嗣昌深知自己這幾十年來,雖未曾參與結黨,但在朝野的門戶之爭中,卻始終未能脫身,就如他的父親楊鶴,便是在這門戶之爭中,吃了大虧,至今死後仍在挨罵,而他自己也天天生活在門戶鬥爭的風浪之中。
穀哏span“那些人們……”
他在心裡說道:“抓住這個機會,是絕不會放我過山的!”
楊嗣昌這時又想到了皇上對他的“聖眷”,可思來想去總是覺得沒有把握,不自覺的又歎了口氣,衝口說出:“自來聖眷都不是一成不變的,何況今上的秉性脾氣!”
他回到躺椅上斜倚著,不由想起前幾天船過荊州時,因忽然身上發冷發熱,未曾登岸拜見惠王殿下。
今天上午,他差家人楊忠拿著他的拜帖騎馬前往荊州拜見惠王府掌事承奉劉吉芳,說他明日在沙市行過賀朔禮後,即去朝見惠王拜賀新年。
現在他仍打算親自去探一探惠王朱常潤口氣,一則請惠王放心,荊州決可無虞;二則想探一探惠王對襄陽失陷一事的口氣,以便推測皇上的態度。
思念及此,他猛然起身叫了一聲:“來人!”
一個仆人趕快小心地走了進來,在床前垂手恭立,楊嗣昌問他楊忠是否從荊州回來,仆人對他說已經回來了,因見他在休息,未敢驚駕,現正在廂房等候召喚。
他立刻叫仆人去將楊忠叫到床前,問道:“你此去見到劉承奉沒有?”
楊忠神態恭敬地回道:“我在荊州見到了劉承奉,將老爺要朝前去見惠王殿下的意思對他說了。”
楊嗣昌抬起頭關切的接著問道:“將朝見的時間約定妥帖了麼?”
楊忠卻勸他說道:“劉承奉當即就進府去啟奏惠王殿下,他啊去了許久,可是……請老爺不要生氣,惠王說……他說……還請老爺不要生氣,不去朝見就不去了吧。”
楊嗣昌的心中一寒,但他還是不死心的問著:“莫要囉嗦!惠王有何口諭?快些講來。”
楊忠怯怯的說道:“劉承奉傳……傳下惠王殿下口諭……‘楊先生願見寡人,還是請楊先去見襄王吧。’”
聽了這話,楊嗣昌渾身一顫,頓覺眼前一陣發黑,他頹然的倚坐躺椅之上,但是,他久伴君前,早已養成了一種特殊的本領。
刹那間,他的神情又回複了表麵上的鎮靜,並未曾在仆人們的麵前露出過多的驚慌,失去常態。
他徐徐地輕聲說道:“拿洗臉水來!”
屋外早有仆人們替他預備好各種物件,以備他的隨時需用,隻片刻工夫,便有仆人聞聲掀簾而入,侍候著他將臉洗好。
楊嗣昌突然感到渾身陣陣發冷,他又在圓領官便服裡邊加一件紫羅灰鼠長袍,然後強撐著精神,踱步出了花廳,在屋簷下站定。
外邊伺候的仆人們見了他都垂手肅立一旁,鴉雀無聲,仍如往日一般,但楊嗣昌亦是從他們的麵容上看出了沉重的憂愁神色。
一片浮雲在天空飄向遠方,隨即消失,他忽然回想到一年半前他臨出京時皇帝賜宴和百官在廣寧門外餞行的情形,又想到他初到襄陽時的抱負和威風情況,不禁在心中歎道:“人生如夢啊!”
他低著頭又退回到花廳之內,強打著精神,想要再批閱一部分緊急的軍事公文,卻猛然聽聞花廳外似有人聲傳來。
楊嗣昌輕聲問道:“是誰在院中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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