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皇帝——雲暗鳳闕!
一時門政便回庭來報“羅佑德和蘇得貴是去兵部領打靶用的鳥銃;蔡暢明是和親王的包衣奴才,散了營去王爺府請安;柴大紀是去燒什麼書,回營才知道衙門開會,就趕著來了。”
“嗯哼?”李侍堯目光霍地一跳,已經黑沉了臉,臉上的麻子都漲得紫紅,咬牙獰笑著道,“隻有柴大紀燒書情真,放他進來會議——圖門、阿成,你兩位為什麼謊言欺瞞本統領?”阿成在他冷電似的目光逼視下,似乎不安地縮了一下身子,接著便變得嬉皮笑臉,拍拍光腦門子說道“軍門彆生氣。值當的麼?哎呀你看看你看看……我這記性!蘇得貴是去領了。”圖門是個滿臉橫肉的暴烈武夫,梗著脖子道“就是領也是堂堂正正的差使!我說提督大人,既然會議,有差使你說就是了——難道就為點名開這個會?”
李侍堯“啪”地拍案而起,滿堂人都唬得一個觳觫“就為點名我也有權召集會議!”見柴大紀進來行禮,一揮手命“遲到班裡”,接著惡狠狠說道“我有奉旨要辦的差使,誰有功夫和你兒戲?昨天晚間已經知會今日升衙議事,你們是何等的輕慢,而且敢當堂撒謊欺蒙本督!”這三人都是副將實缺,掛著副都統銜,品秩僅比李侍堯低半級,向來在衙門也是說一不二的人物,被李侍堯當眾指著鼻子訓斥,臉都漲得血紅,拉得老長。圖門霸道慣了的,哪肯受這個氣?刷地立起身來道“你奉旨來點名,發威折騰人麼?我也是奉旨來帶兵的!阿成、穆阿瑪——走,咱們不侍候這爺!”阿成也虎起臉站起了身。穆阿瑪想動,又坐了回去。
“封門!”李侍堯厲聲喝道,“吳世雄,撤掉圖門和阿成的座!李八十五!李八十五!”
滿堂部驚怔了,李八十五沒經見過這陣仗,嚇得兩腿發軟,半日才結結巴巴道“奴……才在!”
“看來不見血,他們認不得我李侍堯。”李侍堯滿臉假笑,在一片寂靜中說道,“李傳堯與他們二位素昧平生,他們沒來由輕慢我。說假話謊報軍情,還抬出於什麼人抗旨。他們是輕慢軍法,輕慢皇上!——去,請出我的王命旗牌!大門口預備著放炮,升我的纛旗!”他突然翻起臉怪眼盯著李八十五,斷喝一聲“發什麼呆?去!”
“啊——喳,喳喳!”
死寂的大堂上驀地一陣恐怖氣氛生起。文官武將衙役親兵倏然間毛發森豎,不知是誰心裡緊得繃斷了弦,一個發暈“咕咚”栽倒在地,更唬得人們一個驚悸。此刻站著的阿成和圖門已是麵如土色冷汗淋漓,白癡似的瞪著眼如對夢寐。穆阿瑪坐在一旁也是麵白如紙。一時便聽李八十五帶兩名戈什哈進來,把那件神龕似的寶藍色令旗供在當案。李侍堯徐步下來恭肅行三跪九叩大禮,起身收了恭敬之容,輕蔑地哼了一聲,踱近了圖門,用冰冷無情的目光打量著兩個嚇得魂不附體的將軍,聲音卻柔和了許多“我方才說了,與你們無怨無仇,今日行法至公無私。你們去後,我自然另有賻儀送到府上。”他回身擺手,惡聲命道“拖出去,不要等後命,立即行刑!”
這一聲令猶如平空驚雷掠庭而過,簡捷明了斬釘截鐵沒有絲毫餘地。眼見庭口幾個戈什哈戎裝佩劍,腳下馬刺踩得嘰叮嘰叮進來,阿成頭一個撐不住,雙腿一軟跪了下去,滿頭豆大的汗珠淋漓而下,哀聲懇告語不成聲道“皋、皋陶大大大……大帥……請請請……刀刀……刀下超生……是我噇了黃湯——不不,是我吃屎不長眼……心裡怪您多事,順口敷衍輕薄……”圖門先還以為李侍堯隻是唬人,心裡打鼓臉上硬撐門麵挺立,眼見戈什哈們大步走來,一個個凶神惡煞般目露凶光,心裡一急也就“撲通”跪倒“大帥……是我不懂事……想著沒大要緊的……嫌您囉嗦……再不敢了……”見李侍堯一臉佯笑仰麵朝天不理不睬,幾個戈什哈撲上來架起二人就往外拖。穆阿瑪心中雖然驚慌,也隱隱有個“敲山震虎”的想頭,聽到“不等後命”,已知自己小看了這個心狠手辣的提督,就椅中撲翻身跪倒,揚臂叫道“慢!”——膝行數步緊緊摟住李侍堯雙膝,泣聲懇求道“大人息怒……息息怒……標、標下笨嘴拙舌,不知該怎麼求情……這兩個人雖罪有應得,一來念及征剿蘇四十三有功;二則平日治軍辦差還算努力,三則您剛上任,他們狗眼不識金鑲玉,胡亂冒犯了……虎威。一到任就殺大將,於您也不利不是?且寄下他們人頭,以觀後效。標下擔保他們再不敢了……”說罷,回顧一乾將校“還不趕緊求情具保?”
那二十幾個將校這才恍如夢醒過來,忽地一齊跪下,文官們也就跪下。從公案前到二堂口,割麥子似的都倒伏在地,齊為圖門、阿成求情。
“你們大約以為,我是虛張聲勢下馬威。”李侍堯格格笑著倏地一收,“再者說,我這三根筋挑著個棗核兒頭也難以入你們的法眼。所以,就目無皇差,目無上憲!”他的聲音帶著金屬碰撞的顫音在大庭上回蕩,眼瞼壓著,目光幽幽閃爍,“老子二十三歲前白手遊天下,二十三歲天子麵試賜進士,二十六歲隨傅中堂打黑查山,活捉飄高斬首三千!一主銅政兩入金川,草寇殺了無數,違令將軍也割倒了十幾名。我是天下頭一號丘八秀才,這頂子就是人血染紅的!跟隨萬歲爺幾十年,深知某雖不才,聖明高深,但凡誅戮秉公無私,皇上沒有不原宥我魯莽的!論起你二人,殺掉你們我要受小小處分,可這皇皇京城天下都城的九門提督衙門,是宿衛宮禁天子安居垂裳治理九州萬方的要差,沒有規矩還成?嗯?!”
聽這凶狠無倫的逼問,所有的頭都低伏了一下。
“既然令衙為你們求情作保,本提督也不為已甚。”李侍堯緩緩踱步,旁若無人地在公案前遊走著,氣沉丹田徐徐說道,“我殺人雖多,本性卻是書生,不是好殺之人——死罪雖免活罪難饒——推到廊下,每人四十軍棍!不許呼號!”
在劈劈啪啪的肉刑聲中,李侍堯的神情恢複了常態,吩咐眾人“請起”,命人將公座搬至公案前穩穩端坐了,說道“這次聖上召見,蹙額慨歎京師衙門紀律不整衙務廢弛。步軍統領衙門雖然也緝盜捕賊,也有糾劾查考百官紀律責任。有政務也有庶務,但它說歸根是九城防務,有幾萬兵,是個軍務衙門。因此皇上諄諄告誡,要以整飭紀律為首,肅清紈袴習氣,給京師各衙門一個榜樣。就這一條上說,‘點名’就是差使,圖門也說得不錯。跟我來的有三十多個人,你們可以問問他們,他們在外頭儘有調皮搗蛋撒野惹事的,誰敢點名不到?誰敢這般樣跟我輕慢支吾?”
“而今天理會教眾、匪徒四處煽惑人心,傳布邪教結堂奉香,在直隸、山東、河南已成蔓延之勢。京師京畿也是黨羽爪牙密布——名為‘天理’,其實仍是白蓮教變種流毒!”李侍堯一口南腔北調抑揚頓挫,侃侃而述“西方霍集占之亂正熾,台灣福建教匪嘯聚,江北六省水旱頻仍人民流離,一旦為教匪所乘,三尺之童皆為敵國,皇上為此焚膏繼晷晝夜勞倦,一頭是整頓吏治、一頭安定民心。這豈是我們臣子荒唐嬉戲怠慢公務之時?京師教匪有異動,惟我是問,這是皇上聖諭,也是我立下的軍令狀。皇上給了我殺人權,我殺誰?”他目光凜凜掃視四方,“誰誤我的事,我先宰了他狗日的!——奶奶個熊!”
他溫文爾雅說著,突然放粗,“丘八秀才”本相畢露,眾人不禁憬然相顧。
“我們想過年,教匪們未必想讓我們安生過年。這就是形勢。”李侍堯侃侃言道,“少不得要大家辛苦一回。我有彆的差使,要抓案子,軍機處的差使也不能誤,所以不能每日到衙視事。我不在,穆阿瑪就代理行務,一要有事立即稟我請示,二要把各營紀律整頓好,聞風即動,無風靜如泰山,三是所有文案、書辦、各司各堂都把自己手裡的差使理清楚,向我稟明施行,按時點卯散衙,不想乾,老子就開你的缺!第四條,我們也要過年。明天,我帶穆阿瑪、阿成、圖門巡視各營,兵士們過年的肉、菜、魚、蛋、被服、武器裝備、營務取暖,該用錢的,問兵部要,打出一份餘額,衙中文職官員的年貨由遲本清會同李八十五統籌采辦。總之是年要過好,平安嚴謹人天歡喜——完了!”
李侍堯說完,一端茶碗起身略一哈腰揚長而去。至側門口小聲交待李八十五“兩件事叫那個柴大紀進來見我。再就是叫夥房弄桌上好席麵,請穆阿瑪留步,晚間我給圖門和阿成設筵壓驚,咱們帶的還有精製的棒瘡藥、雲南白藥都帶些來,讓郎中給他們調治。”說完,看一眼紛紛散去的人眾一笑去了。
李侍堯在步軍統領衙門大逞雄風,四十記殺威棒打得闔衙喪膽。這是大清開國一百餘年沒有過的新鮮事兒,消息兒不脛而走,第二日便沸沸揚揚傳得滿世界都知道了。李侍堯一大早來到軍機處,便聽幾個軍機章京在門口說笑議論這件事,也不理會,徑自進來,卻見於敏中盤膝端坐在炕上,一手執筆,一手揉著腕子,恬淡靜穆得像個剛睡醒的孩子。因笑道“昨晚又是一宿沒睡麼?我瞧著你眼圈兒發暗呢——”見高雲從似笑不笑垂手站在門角,又問道“等著給皇上送折子麼?”
“回李爺的話,”高雲從忙賠笑道。“於中堂昨晚一宿沒睡,淮北七個縣秋天過水,魯南十二個縣是旱災。直隸清河、獻縣、寶邸、邢台、三河、武清、钜鹿、滄州教匪趁年關串門兒聯絡,說是‘普天之下皆兄弟’,兄弟受難不能瞧著不管,分頭斂錢收糧收冬衣要送到受災地兒去。這頭於中堂給受災各縣寫信,防著教匪派人演法布教送東西收買人心,叫直隸總督衙門巡撫衙門盤查通往外省道路可疑人員,又從河南、湖廣調避瘟祛邪的藥材運往災地兒。萬歲爺四更天就起來,每封信都加朱批,用六百裡加急遞送出去。我就管來回傳遞信件和通封書簡。”正說著,紀昀也來上值,一見麵就笑,說道,“昨兒李皋陶大逞淫威,提督府闔衙魂不附體——紀昀一大早遇見你,今日一天不得吉利!”於敏中倦怠得似乎話也不想說,微笑著點點頭,騙身下炕,邁著方步兒解乏,良久才道“方才王廉過來傳旨,大約要出考題了,叫你們一來就進去,還不趕緊去見駕?”
紀昀、李侍堯對視一眼,忙垂手答應一聲“是”。紀昀方笑道“於老夫子也忒道學的了,累極了伸伸懶腰打個哈欠,甚或踢兩腿活泛活泛身子,隻要不悖禮,就是孔夫子、孟夫子也不禁止的。”於敏中不慍不火,隻用手揉搓著印堂眉心,說了句“慣了。從小不敢放肆,有人沒人一樣。夫子說‘割不正不食’,不是因為肉切得不夠四方就沒滋味兒,那是修行規矩。”紀昀道“這也算放肆麼?修行是修品,孔子說的是‘道’——陳蔡絕糧那時辰,他老人家餓得肚皮貼著後脊梁,端一盤燒得稀爛的德州扒雞給他,未必有這個講究。”說著一笑,拉了李侍堯去見駕。
二人聯袂進養心殿垂花門,便見王廉迎上來,小聲請了安,說道“二位爺稍停下子再請見。老爺子方才發了脾氣,這會子正在訓阿哥呢!你們進去,阿哥爺們臉上掛不住。”李侍堯看看,果見院中侍衛太監一個個都受了驚似的,蝦著腰臉色蒼白,斷了線的木偶似的立著,大氣兒不敢出。因和紀昀並肩立在廊下,側耳靜聽暖閣中動靜。
但暖閣中卻沒有動靜,像一院子人都睡沉了,一些兒聲息不聞。兩個人既不敢說話也不敢走動,屏息立了足有一刻時分,才聽乾隆在裡頭吩咐“叫兩個畜牲進來!”李侍堯嚇了一跳,以為是叫紀昀和自己,看紀昀時,隻見紀昀微微搖頭擺手,便聽殿中王八恥的聲音“主子爺息怒了,二位爺請進去,多給主子賠著點小心,這就沒事兒了……”接著便聽謝恩聲,起身衣裳窸窣聲、腳步聲、進殿磕頭謝罪聲“兒子們錯了,往後再不敢胡逛了。兒子不爭氣,怨不得阿瑪生氣。求阿瑪息怒,彆氣壞了身子,兒子的罪過就更大了……”至此李侍堯才知道,是兩個皇阿哥犯過,在裡頭挨乾隆的庭訓。
“方才教訓了你們那許多,其實你們的錯隻有一個忘了身份。”乾隆說道,“忘了身份就是忘了名。聖人設教重名節,要記住‘名’還在‘節’前頭,可見是多麼要緊!”
“是是……”
“出宮到部裡聽政,是朕的旨意,這不是過失。到街上走動,隻要不為鬥雞走狗尋花問柳,也不是錯。看見有妖人演法,本應知會李侍堯或地方官查拿——要那樣,朕還要褒揚你們——可倒好,你們和街痞子一樣,圍觀、看稀罕熱鬨!回到宮裡,又和太監一樣嚼舌頭說新聞兒!”
“是是是!”
“拋開金枝玉葉這一層,你們是國家乾城、與國命脈休戚相關,這就是名!”
“是是是!”
乾隆似乎沉吟了一會,又道“再說,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你們出去,也不和敬事房說,也不向師傅請假。一旦外頭有個什麼錯失,怎麼料理?”便聽一個阿哥似乎賠笑解說“兒子們不敢惹事,想著京師輦下防禁嚴肅,再不得有甚麼意外的。皇阿瑪這一教訓,已經明白過來了——”“你不明白!”乾隆斷聲喝止了他,冷笑道“你這仍舊是混賬想頭——誰擔心你安全來著?比如李侍堯帶兵拿人,連你們一索子綁了遊街,你們還做人不做?——蠢!去問問你們師傅紀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