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咹?!”
“……”
乾隆“咣”的一聲擊案而起,虎視眈眈盯死了卜義,案上燭火被風帶得忽明忽暗,在他身下映著,麵上五官都猙獰可怖,陰森森說道“你真的是活到頭了——她是皇後,是天下之母!”
卜義身上顫了一下,大禍臨頭無可回避,他反而鎮定下來,他抬起頭,白得泛青的臉上猶自帶著淚痕,又伏地叩頭,說道“萬歲爺這話,正是王八恥背後恫嚇奴才的話——王八恥現在就在鐘粹宮,皇上可以去看看他是怎樣伏侍主子娘娘的!當初皇上收選十三名大太監,仁義禮智信,孝悌忠信禮義廉恥——王八恥是最末一位,他怎麼排到頭號太監呢?又是誰薦的?記得皇上還曾笑說‘本來是孝字當頭,王八恥有什麼好,反而爬到頭位!’”
他一頭說,乾隆緊張地思索著,王八恥雖然伶俐,卻不甚老成,確是那拉氏幾次枕邊說項推薦才進養心殿當總管太監,又升六宮副都太監。思及卜義說的“伏侍”,連著又想到宮裡太監宮女互結“菜戶”,夤緣狎邪奸嬲齷齪種種情事令人作嘔,難道……他不敢再沿這個思路想了,且是不願接著想,隻咬牙切齒說道“你——”呼呼喘兩口粗氣“你敢誣蔑皇後,滅你九族!”
“皇上,知道這事的不止是我。卜信、王禮、卜廉,圓明園那邊羅刹莫斯科殿的侍候宮女——都比我還清楚底細!”卜義直挺挺跪著,一點也不回避乾隆凶惡的目光,“奴才既死定了,剝皮也是死,油炸也是死,索性都說了,憑著主子殺!您今個上午在禦花園見著那個老瘋子是先頭富察皇後娘娘宮裡的老人,也是端慧太子爺奶媽子的哥子。好端端活蹦亂跳的太子爺,千珍重萬小心護持著,換了件百衲衣就染天花薨了!這事兒萬歲爺查過,奶媽子就中風啞了,他哥也瘋了!”他突然伏地大哭,頭在地上不住個兒死命地碰,“……萬歲爺呀!您英明一世,沒聽人說過‘燈下黑’……真是黑得沒有底兒,黑得伸手不見五指啊……”
乾隆“呼騰”軟坐回椅中,一陣暈眩接著便是焦心的耳鳴。他想再站起來,雙腿軟得一點氣力也沒有,伸手端杯子,手指手臂都在劇烈地顫抖,茶水灑得袍襟上都是。那茶已經涼透了,從來不喝涼茶的他竟大喝了一口,清涼的茶水鎮住了心,才清醒過來天哪……這都是真的?後宮嬪妃給他生過二十多個兒子,除了產下就死的,有名有姓的是十七個,隻活下來六個!那十一個阿哥多半都是“出天花”,一個一個默不言聲死在這紫禁城裡!這裡頭有被人暗算的,他早就隱隱約約覺得了,但萬萬也沒有想到那拉氏會下此毒手……這是那個長得如花似玉的女人做得出的?那拉氏妒忌,這他知道,爭房爭寵是人之常情,可這是他愛新覺羅·弘曆的子胤,萬世基業的根苗,人倫嗣兆社稷宗廟的綿緒呀……他突然想起高瘋子畫的畫兒,有殿堂有人物,有箱籠床桌,有衣物——有百衲衣!一個畫麵閃電似的一躍劃過,乾隆目光幽的一暗,覺得渾身毛發根都森樹起來,果真是個狐狸精,在自己身邊睡了幾十年!他雙手抓著桌子邊,十指都捏得發白,雍正晚年他的哥哥弘時暗地布置,在出巡途中千裡追殺他,滔天的黃河中流被水賊劫殺,他都沒有現在這樣透骨的恐怖……這樣的為難那拉氏現就是正位六宮的皇後,犯這樣的惡逆之罪,又該怎樣料理?追究下去再翻出彆的案子,甚至直追到前朝的陳案,這些人怎麼辦?又如何向天下臣民解釋?殺了這個卜義滅口倒是省事,但還能再和這個淫邪凶狠的皇後再“夫妻”下去麼?翻了臉又沒有證據,太後出來乾預,朝臣叩門籲請,又何詞以對?乾隆一節一節左右思量,因思慮過深,眼睛像貓一樣泛著碧幽幽的光。卜義從沒見過乾隆這般形容,本來挺著脖子等死的,倒露出了怯色。
“事情是真是假現在還不清白。你一個撮爾猥瑣太監詆毀皇後,已經是罪無可赦。”乾隆終於想定了主意,他極力按捺著自己,下頦向回收著,像是齒縫間向外艱難的吐字,斟酌著言語說道,“但朕有好生之德,暫留你一條狗命。明日,你帶你的老娘到——喀喇沁左旗皇莊上去安置,卜信卜廉王禮王廉,還有羅刹宮所有宮監都另有發落。你到那裡是皇莊副都管,隻是把你養起來,有事去見圖裡琛將軍稟報。你聽著——”他壓低了本來就已經很低的聲音,語氣裡帶著金屬擦撞的絲絲聲,“生死存亡隻在你這一張嘴上。明洪武朱皇帝章法,九族之外另加一族,就是親朋故舊也算在內,朕朱筆輕輕一搖,統都叫他灰飛煙滅!”不待卜義說話,乾隆一揮手道“滾出去——叫王廉進來!”
卜義像個夢遊人,徜徉著出去了。王廉雙手低垂,撅著屁股躬著腰進來,肩膊抽風一樣搐動著,結結巴巴說道“奴——奴才在——奴才在……”
“方才卜義的話你都聽見了?”乾隆問道。
“沒有。”王廉戰兢兢說道,“奴才也在照壁那邊。偷聽主子說話是死罪,奴才懂規矩。”
乾隆隔玻璃窗向外看了看,夜已經深了,除了西廂配殿兩間房燈還亮著,其餘殿房都是黑沉沉一片,隻有遠處高牆上照太平缸的黃西瓜燈,影影綽綽在風中晃蕩,明滅不定地閃爍。他噓了一口氣,問道“陳氏和二十四福晉她們睡了沒有?”王廉頭也不敢抬,說道“沒呢——陳主兒叫人過照壁那邊耍紙牌,她們開牌[1]
玩兒呢!”
“懂規矩就好。”乾隆冷冷說道,“從現在起,你就是養心殿總管,高雲從進殿侍候,是副總管太監。好生小心侍候,六宮都太監、副都太監的位兒在空著呢!”
王廉一下子抬起頭來,驚慌不定的目光隻看了一眼乾隆,又忙低下頭去。他進來時預備著乾隆踹自己一腳或者是摑自己一個耳光的,萬料不及一句話就提拔了自己!六宮都太監是八十多歲的高大庸,侍候過三代主子的,副都太監曆來兼養心殿總管,因與皇帝近在彌密,俗號“天下第一太監”,一會兒工夫說開革便都開革了,且是天上掉下來一般,就落在了自己手中!他暗地在自己腿邊使勁擰了一把,才曉得不是夢,但畢竟迷離恍惚,怔了半日方道“這是主子恩寵信任,是奴才家祖墳頭兒上冒青氣了……”這才想起沒跪,忙趴下磕頭“奴才雖說是個醬屍,也曉得儘忠報國——”
“醬屍?”乾隆詫異問道。
“啊啊——”王廉不知哪句話又說錯了,忙解說道“有一回碰見紀昀大人,他說的,太監都叫‘醃屍’(閹寺)——可不得使醬去醃?”
乾隆本來一肚皮的悶火,倒被他逗得一笑,擺手道“你不要囉嗦了。嗯——明早宮門啟鑰,你傳旨內務府慎刑司,王八恥身為六宮副都太監平日遊嬉荒唐辦差不力,為首信傳謠言,著發往奉天府故宮聽候管教;卜義、卜信、卜廉、王禮、王廉著發喀喇沁左旗聽圖裡琛約束;圓明園白金漢宮、土耳其宮、莫斯科宮、葡萄牙宮人,悉數發辛者庫浣衣局當差,待勘定遴選後再行發落!”
“喳……”
“內務府接旨即刻押解發送,不得滯留!”
“喳!”
“你天明去慈寧宮,稟知老佛爺,朕要去和親王府探望你五爺,下來和外頭臣子議事,到晚間再過去請安。完了你到和親王府回旨。”
“喳!”
乾隆委頓地立起身來,無聲歎息了一下,又吩咐道“去瞧瞧陳氏和二十四嬸,朕心裡煩極了,要沒睡,過來說會子話——其餘的人散了罷!”
因為天冷,久病不愈的弘晝已經近一個月沒有起床了。聽王保兒在耳畔輕聲一句“五爺,皇上瞧您來了。”身上一乍驚醒過來,看門角那座自鳴鐘才指不到辰初,罵道“我操你娘!催我吃藥用這法子!”又一轉眼,見乾隆挑簾進來,不禁眼睫毛倏地一抖,說道“混賬!快扶我起來——怎麼不早點稟報?”他在被中掙喳了一下想坐起來,一軟又躺倒了,王保兒急忙過來從背後輕輕他。
“你彆動,就這麼躺著!”乾隆向前跨了一步,扶弘晝躺下,王保兒在後用大迎枕替他墊高了些,乾隆又替他掩掩被角,笑道,“是我不許他們稟。我們自己親兄弟,你病得這樣,迎起迎坐鬨虛文兒做什麼?”說著,坐了床邊,用憂鬱的目光打量弘晝。
弘晝本來就瘦,兩個多月不見,已經乾枯得像具骷髏,眼窩、兩頰都可怕地塌陷下去,黝黑的皮膚泛著薑黃色,鬆弛地“貼”在臉上,兩臂腕雙手十指骨節宛然伸露在被外,也是蘆柴棒似的全是筋骨,沒有肉,隻一雙三角眼仍舊熠熠有神,不住地眨巴著看乾隆,良久,“唉”地長歎一聲,說道“皇上,這回兄弟可是要走長道兒,玩不轉了……”他喘息一下,又道“前日老紀來看我,跟我說人天性命順適自然,不到壽終不作司馬牛之歎,我說我知道,天津衛人的話,不到哽兒屁朝天時候兒不說短命話,到了時辰自自然然走。彆看你那麼大學問,想事兒差得遠呢——風蕭蕭兮城裡寒,咱到鄉裡熱炕邊……”
他達觀知命,身子委頓至此,命如朝露遊絲,還能如此調侃詼諧,乾隆又是欣慰又是難過,竟尋不出更好的話撫慰,半晌才道“話雖如此,先帝爺就留下我兄弟兩人,我還是切盼你早點恢複康泰。你再有個好歹,我真是連個說話的人也沒有的。”弘晝古怪地一笑,說道“皇上……瞧您氣色,昨晚一夜沒睡。這麼大個天下,外頭山川人民,紫禁城裡深池密林,什麼事沒有,什麼人沒有呢?《紅樓夢》裡頭海棠花開的不是時候,賈母說‘見怪不怪其怪自敗’。您最英明的,仁智天縱聖祖爺也比不了,有些小事不妨糊塗些子……你也是年逾耳順的人了,隻要不是陳勝吳廣揭竿兒,萬事不著急,不生氣,不大喜不大悲,就是臣民們的福氣……”乾隆聽了點頭,他目光遊移著,掃視滿屋裡一疊疊佛經、《道藏》、《古今圖書集成》,還有一摞摞半人來高的手稿,都是弘晝手抄的《金剛經》之類,起身翻了幾本,什麼“麻衣”“柳莊”的相書,《玉匣記》類的民間俗書應有儘有,不禁一笑,卻對王保兒道“你帶人回避一下,我和你五爺說幾句體己話。”王保兒答應一聲,嘴一努,所有的太監老婆子丫頭都肅然退了出去。
“皇上,”弘晝目不轉睛盯著乾隆,訥訥問道,“出了什麼大事兒?”乾隆沉重地點點頭,仍回床邊坐了,沉默半晌才說道“算是不小一件事。還沒有坐定查實——查實了就得廢了這個皇後。我是滿腹的苦惱,也隻能在我兄弟這裡訴訴……”說著,便拭淚。弘晝驚悸地顫了一下,說道“……皇上,您精熟二十四史……這真的是非同小可!前明四大案裡,就有‘移宮案’。幾百朝臣齊給您跪到乾清宮,請您收回旨意,您該怎麼料理?冊封廢黜皇後那是震動天下的大事,宮闈裡頭有些事說不清道不白,要給人說閒話的……”
乾隆點頭,歎道“這些我都想到了,昨晚一夜都沒睡。不見見你,我也無心見人辦事兒。那年,我南巡,你在北京闖宮,救顒琰子母,我還疑你大驚小怪,誰知竟是你對!”因將昨晚建福宮夜審太監的情事端詳說了,又道“家醜不可外揚。但你思量,真有這事,她這皇後還作得麼?我……我六十多歲的人了,這麼個離心離德的人朝夕伴著,還要一道兒葬進陵裡,受得了麼?可是,要抖落出來,也真不敢說‘善後’二字啊……”
“聽這些事,這頭發根兒都往起炸……”弘晝已是目光炯炯,消瘦的頭顱神經質地顫抖著,沉默許久,說道,“儘自駭人聽聞。我還是勸您鎮定,千萬彆著急上火……”他無力地喘息了一陣,又道“清官難斷家務事,更何況這是紫禁城,是天家!唉……皇上,不能忍也要忍一忍,能忍不能忍之事才是大丈夫啊……和太監勾搭我還覺得能容;要是害我的皇侄兒,我心裡的怒恨跟您是一樣的……可皇上,這抖落出來是有害大局的。眼前處分太監查明事由,您做得對……要廢掉她一是不能有冤枉,二是要看時機——不要用‘穢亂中宮’這個罪名兒。這就要等,等她出了彆的錯兒,換個罪名整治……”
乾隆沒有說話,弘晝說的這些都是他想定了的,大清早的打駕到和親王府,與其說是來問計,不如說是來“求慰”。他一肚子的孤寂、沮喪和憤恚像洪水憋得太滿,將要溢出來的海子衝崩回不溢洪不排泄,脆弱單薄的堤岸就會崩潰決洪,把一切都衝得一塌糊塗……經弘晝這一番譬講,和自己想的居然都合若符契,他既自喜“能忍”,又覺得這個弟弟聰敏,能與自己知心換命。見弘晝身體羸弱命數危淺,不定哪一時就會撒手而去,轉又悲懷不禁難以自已。感傷了一會兒,乾隆說道“和你說說,我這會子好過多了。人家小戶出了這種事,還能哭一哭,鬨一鬨,砸家具打架寫休書一哄兒算完,我呢?還得裝沒事人,裝成個任事不知道的——大傻瓜,還要讓人瞧著‘英明天縱’的不得了!”“那是四哥您太認真了……”弘晝用過了勁,變得格外精神不濟,耷著單泡眼皮強打精神道,“這都是你一輩子沒受過人欺的過。鐵門檻裡頭出紙褲襠,哪一朝哪一代沒有這種事呢?唉……我要身子去得,再頂一回泔水缸,還能幫您一把。可惜是個不成了……能在人間再過一個正月十五,我就心滿意足……”乾隆忙撫慰道“彆說這種短話。我原也聽你病重,來看看覺得竟不相乾。春打六九頭,打了春草樹發芽,一裡一裡就好起來了。彆忘了你是火命,木旺了火也就旺了,要緊是不要再受寒傷風感冒的,要信太醫的,彆隻管搬神弄鬼的折騰……要什麼東西,大內隻要有,隻管派人去取……”說罷含淚起身,“我回養心殿辦事去了……”
“不胡鬨,不折騰了,不折騰了,折騰到頭了……”弘晝似醒似夢喃喃譫語,他的臉色變得異樣灰敗黯淡,聽見乾隆要走,忽然又睜大了眼叫道“皇上——”
乾隆轉回了身。
“要禁鴉片!”弘晝似乎始終心思清明,努著嗓子道,“我這病就打這上頭不治的,十六叔,老果親王,抽上了就沒個救……葉天士是個神醫,也死在這上頭……這物件太毒……太厲害了……”說著,已沉沉睡去。
……一連幾天乾隆沒有離開養心殿。真正撂開了手不理後宮的事,一陣煩躁過去反而提足了精神,一頭連連督促李侍堯籌辦元宵太後觀燈盛典,命紀昀於敏中李侍堯召集兵部、刑部、禮部、戶部禦前會議,直接聽司官稟報西部軍事、內地白蓮教匪異動情形,連春日青黃不接時貧瘠地方賑恤種糧牛具都詳加研究,又調集新校的《四庫全書》,耳中聽政務,筆下手不停揮批折子寫詔書,連原來積得幾尺高壓在養心殿裡的閒案、不急之務都批了出去。又推“老吾老以及人之老”,詔令大酺天下,六十歲以上老人元宵節每人一斤肉一斤酒一串錢,所有鰥寡孤獨廢疾人等分發口糧一鬥,以示孟子“與民同樂”之義。乾隆平生勤於政務,但像這樣無晝無夜坐在養心殿心無旁騖批折子見人毫不倦怠,還是頭一回。兩個軍機大臣跟著手忙腳亂,六部裡也是人仰馬翻,乾隆借公務排遣積鬱,忙得興起,也就忘了心中苦惱。
正月十四中午,阿桂返回了北京。聽說他遞牌子請見,乾隆竟不自禁騰地下炕,指著外頭道“快叫進!”片刻之間,他高興得臉上放光,悠了兩步,又覺得自己有些失態,端了茶杯坐回炕邊椅上,啜著茶靜心專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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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牌,一種紙牌遊戲,常用來占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