氶斧沒有說話,不知是錯覺還是真的,我似乎看見他伏倒在地的身體在微微顫抖。
“氶斧…你哥現在在哪裡?”
“氶鉞他……”
“段冥召喚他回來了嗎?”
“回稟旗主,氶鉞死了。”
耳朵遽然響起一陣嗡鳴,眼前氶斧的身體顫抖得越來越劇烈,劇烈的似乎他腳下的磚石,身後的院門,乃至蒼白的天空,乾枯的柳枝,都抖成了雜蕪的一片,像是墨盤上的色彩被傾翻,混作一片昏黑,遮蔽了白日裡所有的光。
那是我第一次看見氶斧哭泣。
回到桃銷樓的時候,眼前的情狀令我暫時緩了激憤——我從未看過桃銷樓如此凋敝寂寥,雖說白日裡一向不如入夜後那般熱鬨,但如今日這般除灑掃小廝之外空無一人的,我還是第一次見。
穿過前堂,回到後樓,迎麵便是一股濃濃的熏醋味道。卻見院子裡人聲紛亂,所有的小廝丫頭們都排著長隊,等待著卓影分發麵罩。
“歸螢,你怎麼回來了?”
宛秋帶著幾個小廝從樓裡出來,一行人手裡拿著水桶拖布,都戴著一如卓影散給大家的厚重麵罩。
“宛秋,段冥呢?”
“他和薩容一早便去西市的疫區救治災民了。”宛秋將我拉到一旁,“你不是說要等到晌午宮裡的人去看過你才能出來的嗎?”
“顧不得他們了。”我急道,“你剛說什麼?段冥和薩容去了西市救人?”
“是啊,你在城外的彆苑不知道,這疫情好生厲害,短短數日之內,刈州城裡五十萬百姓,發起症候的竟有六七萬了!尤其以西市最為嚴重,京中大大小小百十醫館,竟無一處配得出能夠化解疫毒的方子,就連禦醫也束手無策!”
“他們當然束手無策,那可是毒仙的毒方。”卓影分完了麵罩,由著丫頭扶著向我們走來,“眼下朝廷擬了廣納天下名醫的英雄帖,已經連夜散到舉國諸城了。朝廷還重啟了舊市口,把死人堆到巷子深處焚化,活人隻要症狀嚴重無力回天的,也一應哄趕進去,苦捱著等死罷了。”
“這和殺人有什麼分彆!”我驚怒道,“那段冥和薩容現在去西市,豈不是危險至極?”
“薩容說,她飛岩旗的辛鼇甲可以護她邪祟不侵,而她自己又精通藥理,實在不能眼看著生靈塗炭坐視不理。”宛秋姣好的麵容露出一絲為難,“至於段冥,他說他身強體健,也不能由著薩容隻身一人去西市…哦,他臨走前囑咐我,說如果你回來了,要我把這個交給你。”
宛秋在袖口深處掏了許久,方才將石蟒骨放在了我的手中。
“我回來就是找他來拿這個的…”我心煩意亂道,“隻是他既然自己涉入險境,又把它留給我做什麼呢……”
“段冥擔心你,也是情有可原,他——哎,歸螢你去哪啊!”
我抓過卓影手中剩下的一張麵紗,不由分說便衝出了後院。我一路狂奔,剛過長寧街到了西市,便看見了被一圈百姓圍起來的段冥和薩容。兩個人俱是布衣裝束,臉上覆了三層厚重的麵紗,忙著將煮好的酸苦湯藥一碗碗散給叫苦不已的災民。
這條平日喧鬨繁榮的街道似乎被改造成了臨時救治區。原本一方方小販的攤位上,如今被數以百計的災民鋪上了地鋪,各人便各自朝天躺著,仿佛等待著死神的降臨。
空氣裡彌漫著焦糊木炭與湯藥混合的難聞氣味,我就默默的掩著口鼻站在原地,直到薩容身前的災民漸漸散儘,方才向他們走了過去。
“歸螢?”段冥喘著粗氣,看見我便一臉關切的向我跑來,“你怎麼來了,我明明囑咐過宛秋和卓影不讓你來的!”
我無力的搖著頭,眼睛隻怔怔望著不遠處頹唐的坐在地上的薩容,她的臉上汙穢不已,汗水從額頭衝刷出幾條溝壑,滲入臉頰下勒得緊緊的麵紗。
“她的藥隻能延緩症狀,並不能根治疫毒。”段冥順著我的目光望向薩容,語氣憐惜而無奈,“沒有毒方,便是大羅神仙來了也配不出解藥,她這樣苦熬著自己,又有什麼用呢?”
“我有毒方。”
聽見這一句,薩容才回過神來,起身跑到了我的麵前,一把搶過毒方細細研讀。我期待著她的臉上出現喜悅的神色,然而良久,她隻是疲憊的合上了充血的雙眼,緩緩搖了搖頭。
“那藥童經我審問,也吐出了好些。這方子不過是他的精要版本。”薩容眼中噙著淚水,卻倔強的抬著頭不肯讓淚水落下,“都怪我不懂醫術,隻曉得些粗淺藥理。隻憑這個,我還是製不出解藥。”
“把方子給我看看。”
我們三個俱是一驚,不約而同順著聲音望去——這一望不要緊,我和段冥幾乎本能的退後兩步,齊齊抽出了訇襄劍和侓慛劍。
紅衣女子對我們的反應不置可否。她緩緩伸出手來,碧綠如鬼魅般的雙瞳半分不移,隻定定望著薩容疑惑的麵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