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心難測吾後千千歲!
正月初二,楚萱萱和自己的夫君光祿寺大夫任秋生一家回楚府探望。
草草行完禮節後,任秋生和楚明鴻的胞弟楚明鵠在正廳把酒言歡,楚長亭逗弄著楚南浦和楚萱萱的一雙兒女玩耍,楚萱萱則和楚明鴻獨自在偏廳屏退了所有仆役談話。
“千門明月,天如水,正是人間佳節。開儘小梅春氣透,花燭家家羅列。來往綺羅,喧闐簫鼓,達旦何曾歇。”楚萱萱站在窗邊,外麵花燭澹澹,爆竹喧天的年節人間勝景透過窗欞折射在她的臉上,掠影浮光如波紋粼粼閃爍於她深不見底的眼中。
“可惜這等人間勝景,卻屬於一個不配擁有它的王朝。”楚明鴻冷哼一聲。
“兄長,既然長亭未能嫁出去,咱們的計劃可要延遲了?”楚萱萱與大嫂莫九傾情誼深厚,兩人自楚萱萱金釵之年便已相識,兩年的相依相伴早已讓兩人無話不談,情同姐妹。可怎奈先皇易衡道荒淫無度殘害了莫九傾,讓楚萱萱痛失摯友,楚明鴻痛失愛妻。
“長亭沒有托付出去,我心始終難安。”楚明鴻沉聲道,“若是計劃失敗,可是,可是要……誅九族的大罪,我實在是放心不下她。”
“怎奈一朝謀劃十數載,易衡道那老賊卻先死了。”楚萱萱想到憤恨處,粉拳緊握,清淚欲懸,“如今換了個皇帝,朝中勢力變幻莫測,倒讓咱們難以施展拳腳。”
“無論如何,若沒有十足的把握護楚府一家周全,我定不會鋌而走險,陷你與明鵠於危局之中。”楚明鴻道,“況且明鵠又已新有一雙兒女嗷嗷待哺,我實在不願毀他一生幸福。”
“大哥。”楚萱萱突然也想到了自己的一雙兒女,莫九傾去世後,她懷恨在心,本無心生育,一心隻想著為大嫂報仇,怎奈敵不過少年情動和任秋生的癡情一片,雖二十五歲才終於結婚生子,可子女的依賴早已磨平她早些年的銳氣,讓她對造反一事有所顧忌。此時,她看著一直未娶的楚明鴻鬢角的白發,顫抖著聲音道“還有回頭路嗎?”
楚明鴻眼角的皺紋抽動了一下,猶豫半晌才緩緩開口道“沒有了。”
其實楚明鴻也曾逡巡於放手與執著之間遲遲難以向前,他明知易衡道已死,易輪奐登基後兢兢業業,三年將國家治理的井井有條,沒有了易衡道死前那般接近荒蕪的景象,太平盛世自己不該再平添禍端。
可是一想到夫人莫九傾死前的慘狀,自己就似百蟻噬心般痛苦,終究難以咽下對北天灼易氏皇族的怨恨。
他可憐自己如那芸芸世人,勾心鬥角機關算儘,卻終究為情所困,畫地為牢。
至少他自己是這麼以為的。
殊不知他潛心謀劃十數載,野心早已在他一日日的精心籌謀中被喂養的肥碩壯大。他在自己心中種下奪權篡位的種子,夜以繼日地澆水灌溉,無聲無息中,那種子早已生根發芽,根莖盤根錯節深紮血肉骨節之中,樹冠蒼翠蔥蘢遮天蔽日蒙了他混沌雙眼。此時此刻,就算莫九傾死而複生,在他身邊晏晏微笑柔聲勸慰,就算楚長亭跪他麵前,流淚哭泣苦苦哀求,就算楚家上上下下十數顆活生生人命血淋淋人頭,橫亙在他通往那淩霄寶殿的豐華長街上,他也會視而不見,聽而不聞,毅然決然地踏著親人屍首走向九龍大殿,再難以回心轉意半分。
他不知,那所謂的夫妻情深,那所謂的奪妻之仇,早已成為了他不臣之心的冠冕堂皇的借口,來慰藉自己那可笑的文人風骨。
世人愛玩弄權勢,以將權力玩弄於鼓掌之間為榮,沾沾自喜;殊不知究其一生,其實根本就不是自己玩弄權術,而是權勢在玩弄自己。那對於至高權力的貪婪而永無儘頭的野心,那如賭徒一般一次又一次博弈的戰栗的快感,將人深深禁錮其中,愈想掙紮便會束縛得越緊,最終被其榨乾精血骨髓,枯死籠中。
初二日,因著是第一年入宮,皇帝又喜靜,所以便沒有安排家人女眷入宮探望妃嬪,而是安排了她們親自回家省親,家住京城者亥時便會悉數歸來。家不在鳳昭者,則皆召親眷前往鳳昭郊外行宮相見,奔波勞累相見不易,便容許第二日辰時再回來。一時間,諾大的鳳昭皇宮,又隻剩下了易輪奐一人。
午醉醒時,鬆窗竹戶,萬千瀟灑。
趁著無人叨擾,易輪奐屏退了所有仆從,自晌午便喝的酩酊大醉,一睡便到了夕陽西沉之時,鬆竹的影子透過窗欞斜斜的灑在地上,如褪色的水墨畫般,斑駁搖曳,顏淺而意味無窮。
他不動,就那樣靜靜地躺在床上,凝望著一地破碎的光影,兀自出神。
隻可惜了,易輪奐想。鬆窗竹戶,他卻並無萬千瀟灑。
時間簌簌而過。
月浮淺窗,疏影橫斜。
晚膳過後,他便熄滅了寢宮之中所有的燭火,負手立於涼亭之中。遠遠望去,背影孤高清絕,纖塵不染,卻又有萬分寂寥生長在龍袍的每一絲紋理之中。